第六章 白影如烟

    清风拂进窗棂，吹起了屋内一袭的轻纱帷幔，面容清婉的美妇人躺在软榻上阖眼沉沉地睡着，一双莹白纤细的素手护在小山丘般挺起的腹前，睡梦中她黛色的柳眉轻蹙，似拢着一层不适的难受。

    “娘亲～娘亲～”

    扎着两绺朝天辫的小小女童扯着美妇人垂在榻边的衣袖，撒娇地不断唤着“娘亲～给阿福编蜻蜓嘛～娘亲～”

    然而，任小苏禾如何呼唤，她的娘亲都没有搭理她。

    “娘亲！”

    小苏禾不满地皱起了稚气的小脸，提高嗓音大声唤着。

    “哎呀！我的小主子——”

    赶来的阮娘低呼一声，赶忙进来将要脱了小鞋爬上软榻闹腾的小苏禾给带出了屋去。小苏禾不高兴地挣扎出来，气恼地瞪着眼睛喊道“阮娘，你干嘛呀！”

    “小声点，小声点......”阮娘赶紧上前伸出手轻掩住了小苏禾的嘴巴，担忧地往屋内看了眼，才压低声音劝道“福姐儿，你可小声点。夫人怀着身子，可经不起你这般闹腾！”

    “不要！我就要娘亲！娘亲说了要给阿福编个蜻蜓的！”

    小苏禾任性地叫嚷起来，就要再次往屋里跑去，却被阮娘硬生生的给拽了回来，好声好气地说道“我的小主子啊，夫人的肚子里有着小娃娃，得好生歇着才行，所以福姐儿要听话。以后福姐儿是要做阿姊的，再这样子，就要被小娃娃笑话啦！”

    “阿福才不要做阿姊！也讨厌抢走娘亲的小娃娃！”

    小苏禾浅淡的小眉毛竖了起来，瘪下小嘴生气地伸手一把推开阮娘，气鼓鼓地跑走了。

    “唉哟！”

    阮娘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禁痛呼出声，面色中更是多了分惊讶，怎料得一个三岁的小童力气竟这般的大！

    “讨厌讨厌讨厌——”

    小苏禾鼓着小脸颊愤愤地走过庭院蜿蜒的游廊，来到池塘西南角落的小竹林前蹲了下来，埋头边捡着地上的竹叶，边嘴里咕哝地生着闷气。

    都怪那个小娃娃，娘亲都不理她啦！真讨厌！

    忽的，风吹得枝头的竹叶簌簌作响，翠绿的竹叶如蝶儿般作舞地纷纷飘落下来，小苏禾仰起头开心地抓起衣衫的下摆接着，抬头却见一道模糊的白影站在小竹林边望着她。

    眨眼间，那道白白的影子便来到了小苏禾的面前，它弯下背讨好地将手里捧着的东西递了过来，那是一堆已经死去的蜻蜓尸体，透明、破碎的翅膀上沾着水珠，在阳光下流淌着晶莹且斑斓的美丽光泽。

    “我要的不是这种蜻蜓！”

    小苏禾气鼓鼓地皱起了小眉毛，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白影子，不满地说道“阿福想要娘亲用竹叶做的蜻蜓，你有吗？”

    白影呆呆的，又将手里捧着的蜻蜓尸体往前递了递。

    “都说不是这个啦！”

    “......算啦，说了你也不懂！”

    小苏禾不再看那堆蜻蜓尸体，嘴中咕哝着又蹲下身继续去捡刚落到地上的新竹叶。

    白影又伸手往小苏禾递去，可是那小小的身影却不再搭理它了。过了半晌，白影低头看着手心里没有生气的蜻蜓尸体，白白的脑袋猛地往后一折，下巴跟脖颈的位置露出一张血腥狰狞的大嘴，一条深紫色的湿滑长舌蠕动而出，瞬间卷起那堆蜻蜓尸体回到了血嘴中，将其吞食入腹。

    吃完后，它又有样学样地捧起地上的竹叶朝面前的女童递了过去。

    “好吧！原谅你啦～”

    小苏禾见到那一堆竹叶，稚嫩秀气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来，她高兴地伸出小手就去抓起那堆竹叶，却不想指尖一痛，不小心的被竹叶的边边划破了手指。

    “唔呜～”

    她痛得皱起了小脸，咬紧嘴唇，看着指尖渗出的血珠，眼里逐渐泛起了泪光。

    白影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朦胧扭曲起来，一缕白影如烟云般的爬上了小苏禾的指尖，一蠕一动地吸食着那上面溢出的血液，又麻又痒的感觉逗得小苏禾不禁破涕笑了出来。

    “哈哈咯......好痒呀！”

    猩红的鲜血渗进影子里，原本飘忽、朦胧的白影变得更加的凝实庞大，它渐渐暴露出那张庞然血嘴，甩动着黏腻湿滑的巨舌朝身前的小小的女童袭去，腥味的口水不断地从血嘴中溢下。

    “咦？下雨了？”

    小苏禾抬起手摸着湿意的额头，仰起小脸望去，天空白蓝蓝的，不见丝毫要下雨的样子。

    再看向眼前的白影，正讨好的捧着竹叶朝她递来。

    见指尖的血没了，小小的伤口快要愈合的样子，小苏禾也就再次抓向了竹叶，不过这次她却小心翼翼的，将竹叶一片一片的放进自己兜着的衣衫中。

    白影放低手臂，方便小苏禾能更轻松的拿取。它似还是原先那道白白的影子，可阳光照不到的背后，它的影子一阵沸腾般的狰狞涌动，猩红的血嘴不断流出大量黏腻的口水，在地面晕开一大滩的潮湿水渍。

    体内的一滴鲜血让它半个影子都痛苦的扭曲了起来，一时难以消化。

    ......

    “娘亲！娘亲！”

    小苏禾兜着一捧翠绿的竹叶跑进了院子，见到正端着空碗出来的阮娘，她连忙仰着小脸开心地问道“阮娘，娘亲醒来了吗？”

    “夫人醒了，正在跟老爷说话呢！”

    阮娘微笑地回答，好笑地看着小苏禾风一样地跑进了屋里去。

    屋内的冯素心正慵懒地半倚在软榻边，她低头目光温柔地抚着圆挺的孕肚，与蹲在她腿边凑耳倾听腹中声响的夫君苏文昌温情说笑着，二人的面上皆是喜不自禁的笑意。

    “娘亲～娘亲～”

    清亮稚嫩的嗓音从屋外就已经传了进来，跟着就见小苏禾一蹦一跳地跑来，将一捧竹叶递到了冯素心的面前，高兴地咧着小嘴催促起来“娘亲！娘亲答应了要给阿福做蜻蜓的！娘亲快做给阿福嘛～”

    冯素心的眼里晕开了无奈的笑意，她招呼着小苏禾来到身旁，柔声轻语道“福儿，娘亲过阵子再给你做好不好？”

    “不要嘛～”小苏禾顿时不满地跺了跺脚，伸出小手拽起冯素心的手使劲摇晃着，闹起了性子来“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娘亲明明答应了阿福的！！现在就要娘亲做蜻蜓嘛～”

    “福儿......”

    小苏禾拉着手各种晃动闹腾的动静让冯素心难受地蹙起了柳眉，她不禁要出声制止，可话还没出口，手上突然传来的疼痛却让她吃痛地低呼出声。

    “素心，怎么了？”

    苏文昌见此，连忙起身拉开了在旁闹腾的小苏禾，低头担忧地查看，只见冯素心方才被女儿拽住的两根手指已经变得通红了起来。

    “娘亲，我的蜻蜓......”小苏禾不知弄伤了娘亲，不依不饶地走近，欲要再提蜻蜓的事情。

    “阿福，别胡闹！”

    苏文昌忍不住皱起眉轻声地呵斥，他心疼地揉着妻子被拽红了的手指，面色间多出了几分的不悦。

    “爹爹，阿福没有胡闹，是娘亲答应了的......”

    小苏禾委屈地瘪了小嘴，声音弱弱的解释着。她有些不明白，明明是娘亲答应她了的，为什么爹爹还要训斥她？爹爹只有在重要的事和惹他生气的时候才喊她阿福的......

    “好了，阿福。”

    苏文昌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转而变得柔和了下来，他抬手摸着小苏禾的脑袋，无奈地哄劝道“爹爹知道福儿很想要娘亲编个蜻蜓给你玩，但是呢，现在福儿的娘亲身体不舒服，肚子里的小娃娃也要睡觉，所以才不能给福儿做蜻蜓了。”

    “不论是爹爹，亦或是福儿，我们都安安静静的不去吵醒了小娃娃。你说好不好？”

    小苏禾看着爹爹脸上略带责备的神情，又望了望娘亲圆鼓鼓的像是要炸开了的肚子，她委屈地咬住嘴唇，渐渐地红了眼眶。

    “不好！一点也不好！”

    “你们都喜欢小娃娃，不喜欢阿福了！娘亲骗人，我讨厌娘亲！也讨厌爹爹！讨厌这个小娃娃！！”

    小苏禾倔强地瞪起泛了泪水的眼睛，大吵大嚷着抱起怀里的竹叶，赌气地跑了出去。

    “福儿——”

    苏文昌看着小苏禾跑出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让福儿接受另一个孩子的出现，似乎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

    摇曳的树影将一半的游廊笼罩在了阴影之中，有诡谲的白影如鱼儿般掠过游廊的白墙，它在暗处注视着坐在石墩上玩着竹叶的小小女童。转眼白影穿墙而出，带着潮湿的水痕来到了小苏禾的身旁。

    它苍白的影子蠕动着露出狰狞的血嘴，硕长的白影扭曲地弯腰朝吸引着它的女童再次吞去。

    “走开！我现在不想跟你玩啦！”

    孩童稚嫩的嗓音响起，小苏禾头也没抬地气恼呵斥着来打扰自己的白影。她正皱起小眉，认真地拿起几片竹叶胡乱的摆弄着，想要靠自己做出一个蜻蜓出来。

    既然娘亲不给她做，那她就自己做一个！

    白影凝聚的影子一滞，张开的血嘴在这声呵斥下瞬间消弭不见。

    它试图再次露出血嘴，如烟雾的影子却翻涌几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白影歪了歪脑袋，似是在疑惑什么。

    “做好啦——”

    小苏禾开心地举起手心中乱糟糟的竹叶团，咧着小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乌黑的大眼睛亮亮的，透着小小的得意。

    “快看我做的蜻蜓！”

    她炫耀地将做好的‘蜻蜓’给白影看，一脸骄傲地抬起了小下巴。

    白影却注视着她破了几道口子的手指，那渗出的猩红血丝引诱着它低下头想要再次张嘴咬去。

    “喂！这个不能吃的！”

    小苏禾只以为它要吃手里的‘蜻蜓’，赶紧要将手收回来，但是却迟了一步，‘蜻蜓’已经被白影弄得整个都塌了下来，散开的竹叶乱糟糟地躺在了她的手心里。

    “......这根本就不是蜻蜓。”

    小苏禾瘪下了嘴，眼睛里渐渐积攒起泪水，她气愤地将所有的竹叶都扔到了地上，随后小手揉着红红的眼睛自顾自的抱怨起来，孩童银铃般清脆的嗓音中带上了丝难过的哭音。

    “呜、都怪小娃娃！都是他，爹爹和娘亲都不理阿福了呜呜......坏娘亲，明明都答应阿福了的，坏娘亲！坏娘亲！小娃娃有什么好的，阿福才不要喜欢小娃娃......要、要是没有小娃娃就好了......呜真讨厌！”

    白影站了一会儿，突然弯腰捧起被扔在地上竹叶，讨好的朝小苏禾递了递。

    “走开啦！！”

    小苏禾生气地抬手打掉了白影捧着的竹叶，转身擦着眼泪气鼓鼓地往外走去。

    白影望了望被女童的小手打出一个窟窿的手掌，白色的影子蠕动着重新填补了回去，随后它迈着潮湿的脚步呆呆的跟了上去。

    小苏禾在游廊长长的走道间停了下来，她气恼地回头瞪了跟在身后的白影一眼“说了不要跟着我啦！”

    白影停住脚步，耷拉下了白白的脑袋。

    过了半晌，抬头再看去，游廊间已经没了那小小女童的身影。

    傍晚的余晖逐渐染红了池塘边的婆娑树影，站立在游廊阴影中的白影如水面模糊的倒影般变得扭曲、狰狞，随即隐匿进了白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