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旧约·创世纪》

    耳垂上嵌着的通讯芯片闪着幽蓝的光线，里面传来的声音依然喋喋不休，死党还在不间断地向柯乐宣扬这是一场多么精彩的表演，Hope的演绎是如何勾人心弦，她声称这是自己看过的最震撼的舞台表演，但柯乐仍旧保持着沉默。

    最震撼、的表演？呵，自己早就欣赏过了，可惜不是在舞台上。

    在技术进步之后，许多人选择在耳朵上植入通讯芯片取代累赘的耳机，经常更换通讯芯片的外观成了专属于年轻人的潮流。

    柯乐之前用的是最新款的通讯芯片，仅有针尖大小，重量还比不上一颗米，轻便美观，芯片外壳的装饰更是由新锐设计师设计的限量版。延展的银色外壳上镶着纯净的深紫色宝石，晶莹剔透，不掺一丝杂质。

    在孤身踏入下城区之后，为了筹得生活资金，她不得不卖掉身上的装饰，从戒指到手环到项链再到价值不菲的通讯芯片，她都卖了个干净，现在她用的是最便宜的盗版。

    尽管如此，她仍在忍受前二十一年从未经历过的贫困。

    “滴——”

    门铃响了。柯乐有些疑惑，她还没锁门呢，但下一刻她意识到了什么，正在犹豫中，金属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轻柔的脚步声伴着一阵令人汗毛直竖的摩擦声慢慢靠近，最终停在了她的身后。

    “请问医生在哪里？”熟悉的声音自耳后传来。

    这道女声早已刻入了她的骨髓，她听着这声音一路从孩童时期的稚嫩，变成少年时期的清脆明亮，直到如今，这把声音已经初具成年人的婉转温柔。

    柯乐关了通讯，慢慢将手里的工具一一归置整齐，摆在消毒架上。尽管她刻意放慢速度，终究还是收拾完了，不得不回头面对身后的女孩儿——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meimei，刚才通讯里被提起过的，Hpoe。

    柯乐平静地看着她：“我就是。”

    “真是年轻有为呀。”

    女孩儿的话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柯乐盯着她的脸，光洁的脸上敷着淡淡的粉，根据死党的描述，她应该是从舞台上直接赶过来的，妆还没有来得及卸，金色的眼妆有些花了，点点晕在眼周，犹如娇花照影，我见犹怜。

    十八岁的女孩儿依然有着少女的青涩，却也初绽出成年女性的柔美。如此美人在前，柯乐却只觉得厌烦，她冷冷地说：“没什么事的话，请你出去，不要打扰我的工作。”

    Hope耸耸肩，说：“当然有事咯，我遇到了一点问题，想要寻求柯医生的帮助。”

    “帮助”两个字被她加了重音，她微笑地着看着面前的人，湛蓝的眼眸比世界上任何珠宝都要纯粹璀璨，笑容如此天真无邪，而她接下去的动作，也一如既往，泛着一股天真无邪的恶意。

    “我被脏东西缠住了。”

    Hope抬起背在后面的那只手，只见她洁白光滑的小臂上层层叠叠缠着绚丽的发丝，柯乐顺着发丝看过去，Hope的手掌里抓着一颗她十分熟悉的脑袋，刚装上的面部表皮被磨去了大半，露出里面渗着蓝色组织液的零件。破烂的面孔下，脖子处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一般，一根根金属双股线垂在头颅下方，慢悠悠地滴着黑色的油液。

    柯乐瞳孔微缩，她想起开门后伴着Hope脚步的那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那时候的她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现在回想起来，那竟然是克里尔的脑袋在地面上拖动时发出的悲鸣。

    克里尔紫色的眼珠子从眼眶里脱落出来，连着电子义眼的线路被空气净化器递送进来的微风吹拂着，圆润的金属眼在半空中无力晃荡，那失去光泽的眼珠子无神地对着柯乐，全然不见先前的狡猾神采。

    柯乐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可怜的三个字：“为什么？”

    Hope举起手，将克里尔的脑袋拎起来，她打量着这狼狈肮脏的脑袋，在被粗暴地砍下之前，那无疑是一张人造的美丽脸庞，经历了多次令人牙酸的手术及高额的代价，女人变成了现在这副迷人的模样。

    她的选择在下城区随处可见，义体的泛滥导致下城区陷入了换体狂热，人们可以借助手术轻松摆脱与生俱来的缺陷，用这副新躯体去追求金钱，然后再用金钱去换取更先进美妙的躯体。如此往复，人人做着富贵梦，其实是永无止歇的轮回。

    深色的口红混合着从破损皮肤缝隙中流出来的刺鼻液体，涂抹在了无生机的女人脸侧，这是一张印着贫穷与廉价的面容，是无数下城区底层女性的缩影，Hope看着这张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如果不是柯乐的母亲，她会怎样活着呢？和这个女人一样吗？为了义体改造背上巨额债务，做没有尊严的皮rou生意，梦想一夜暴富，结果却是随机死在混乱无序的地下之城中——她也会如此轻描淡写地死在一个上位者手中吗？身后自然会有一群人替凶手把麻烦打扫干净。

    Hope   想着，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别装傻了，jiejie。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要不是你……”

    Hope将克里尔的脑袋拎到面前细细打量，此时此刻，克里尔仿佛成了另一个她，她们一体两面，克里尔就是世界上那个本该贫困低贱的她。

    于是不顾这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沾了多少脏污，Hope居然亲吻了上去，就连口中渗入了苦涩的组织液也不在乎。

    Hope嘴上涂的口脂在克里尔惨白的脸上留下点点红痕，那只金属义眼无力地垂坠在眼眶外，随着Hope的动作在摇晃，好像在诉说它其实并不愿意参与这出滑稽的独角戏。

    一边亲吻，Hope一边哀伤地指责：“jiejie，她其实是死在你手里的呀。”

    这副诡异的场景反倒让柯乐冷静了下来，克里尔的死讯其实勾不起她太多悲伤的情绪，克里尔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相识不久的客人。作为一个医生，柯乐早已接受了生命的无常。作为一个新下城区人，她清楚地知道克里尔迟早会死的，在下城区想要安安稳稳活着，得靠非同寻常的运气。

    于是柯乐靠在洗手台旁，冷眼旁观Hope的表演，给出了评价：“你的确很有表演天赋。”顿了一顿，她接着说：“我只是好奇，咱们伟大的母亲看过你这么疯的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