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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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慈已经是第三次在唐门弟子面前丢人了,一回生二回熟,他懒怠解释,认得痛快:“是,我这次是闯了祸出来的,你想找我哥告状就自便吧。” “我闲得慌么?”许新不干告黑状的事,他单纯就是好奇,“你们两个这算是……私奔?也是,你家里能同意就怪了,不过你哥都被气成这样了,你到底干什么了?” 吕仁的脾气是公认的好,他永远是笑微微的,跟他的父亲和弟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能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显然是得有点本事才行。 吕慈想说他哥大概不是生气是失望,但是事已至此,解释只会显得多余,他既是答复许新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干了什么不重要,反正我哥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 许新这次没笑,并且有点哑然,因为感觉他是太过悲观了,他哥显然没打算不管他。唐妙兴是个一板一眼很规矩的性子,并不爱撩闲,发讯息给许新是有正经事——他从吕家告辞之际,吕仁问了他一个问题,唐门现在能不能接吕慈和李慕玄的单子。 答案是肯定的。唐门只是一杆枪,凡是尚未有主顾进行委托的活人的单子就都能下。吕慈年纪虽轻,结仇倒是不少,想雇凶杀他的人当然是有,但四家子弟的性命颇为值钱,想杀他的人未必出得起价码。至于李慕玄的苦主们,则是惦记着要亲自出马,一雪前耻,自然也不会去花那个钱。于是他们两个由着性子活到今天,竟然都没在唐门挂上号。 不过吕仁估摸着往后就不好说了,他耐心的费了点功夫,拜托唐妙兴从中牵线,往唐门下了个委托,要把吕慈和李慕玄一并除掉,并且多提了一个要求,动手时间要由他来定,至于何时动手,等他想明白了再讲。 唐妙兴怀疑他压根是提前做好了要撤销委托的准备,尽责的同他申明,若是主顾自行撤销委托,定金是一分不退的。吕仁拿出这笔钱来,就是打算往水里扔的,对此毫无意见,而委托经由分配,落到了许新头上。 许新白捡一笔横财,对这一茬闭口不言的同时,看吕慈和李慕玄宛如看两堆会走的钞票,目光里的刺都褪干净了。 董昌勉强理明白了吕慈出走的原因,对此倒是表示充分的理解,年轻人爱浪漫很正常,不然都活成杨少爷这样的性子也怪没意思的。杨烈仿佛入定的老僧,面对此等八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除了杨烈,李慕玄就是这桌边最安静的那一个了,他面上分明有表情,可是定格得泥塑木雕一般,看起来几乎有点傻。 李慕玄没想到一时胡闹会折腾出这样大的阵仗,会连他的朋友也一并牵扯进来了,他想跟苑金贵说声抱歉,又暂时联络不上对方。人正迷茫着,一点从挎包里爬出来的分量适时攀上他肩膀,尾巴贴着他的脖子摇来晃去,是黄鼠狼觉得它也到饭点了。 黄鼠狼并不上桌,就只是伸出小脑袋去吃李慕玄拈给它的rou,等它吃饱了,前方的戒严仍旧没有结束。 许新探完路回来,开始歪着脑袋跟董昌凑到一起骂人,用的是唐门那一片的方言,别处的人不见得能听懂,但“温桑”“宝批龙”之类的词砸在一起,傻子都能听出不是好话。 李慕玄知道他们并非是在骂他,故而并不在意,直到杨烈加入进去,三个人争出了两种意见。 杨烈话不多,可是语速极快,一字一句几乎是从舌尖滑过去的,开口之前,没人想到他冷戾外表下藏着个爆裂的灵魂,脾气比许新和董昌加起来都差劲,说到最后,他也不等回应,忽然站起身来走了。 李慕玄看了个目瞪口呆,悄悄在桌子底下戳了吕慈一手肘,压低声音问:“他还回来么?” 吕慈摇了头,他跟杨烈算是有过命的经历,然而半点也不熟,抓把盐撒嘉陵江里,都比不上他们两个的交情来得淡。可是这时候他十分笃定,杨烈绝对是先回唐门去了,原因恐怕是跟许新探路的结果有关。 再过三个小时,天就该亮了,许新打了个哈欠问:“吕二少爷,你们这几天在哪儿下榻?我跟董哥真是困得不行了,” 吕慈现在可以肯定许新和董昌留在这里是要等人了,他不知道他们要等谁,也不关心,只是如实答复:“住的小旅馆,你现在去街上随便找一家就成。” “那带上我们两个吧,杨少爷把车开走了。”许新和董昌是有钱的,但他们若要一点住宿的痕迹都不留,也不是那么的容易,尤其任务已经结束,杨烈跟他们散了伙。 吕慈竖起一根手指,理直气壮的说:“可以,但是你得先借点钱给我,不白借你的,一分利。” 李慕玄对钱再没有概念,也知道他搂来的这一挎包钞票足够花销一阵,不假思索的插话:“你花我的不就得了。” 许新吃吃地笑出了声。 吕慈立刻想要回去案发现场,找到那死透了的地下擂台的老板再砍上两刀,这人死的太不是时候了,他还没动手,场子先没了,让他用李慕玄的钱,真拉不下脸。 许新光明正大的趁火打劫:“三分。” 吕慈手上散漫,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这时候宁可找许新借钱:“行,拿钱。” 董昌正纳闷许新这个月的生活费早花完了,哪里来的钱借给吕慈,就看到许新扭过脸来说:“董哥,借我点钱,算你一分利。” 这笔买卖谈到后来,许新是尤其的满意,吕慈在金钱上吃了大亏,但是没有办法,他始终是欠唐门人情,而人情债最是难还。董昌白捡了一分利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找起落脚的地方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住到李慕玄给找的房子里去了。 李慕玄今晚如果没有遇到那位师侄,也是不会想起自己在这里有房子的,那时候王耀祖还活着,为了找个僻静地方好好教他,特意买下了这处建在山脚溪边的院子。 川地的山和福建的山并不相似,院墙后头婆娑的竹影也不能让人联想起榕树垂下的气生根的模样,可是红墙的颜色总是一致的。他成把的薅竹叶时,偶尔也会记起洞山先生的书院里的那棵榕树,树太高也太大了,他想要把垂下的气生根结成小辫,非踮脚不可。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李慕玄跃跃欲试的生出了无畏的情绪,不知道左若童听说他闯下这样一出麻烦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与此同时,三一门后山的小厅里,左若童坐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正在试图理解长青所要表达的意图。他的面貌极其年轻,然而是人不老心老,夜里冥想时从不开灯,同他故去了的师长们一样,只在屋里点一排蜡烛。 三一门的所在是一处年深日久的学府,烛影跃动之间,倒是别有一种古旧的沉静,仿佛这里千百年前就是这个模样,等再过上千百年,也还是一样不会变。 长青投在墙上的影子动了动,他实在是觉得李慕玄折腾的这一出难以启齿,很为难的继续说:“水云师兄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别的他不能保证,但李慕玄在吕家大少爷婚礼当日,拐带了吕家二少爷私奔应该是确凿无疑,吕家正派人到处找他们,如果找到了,怕是要不好。” 左若童还是不能理解似的抬了下眼睛,他脑海中依次闪过两个念头,一个是李慕玄本性难移,又去闹人家婚礼了,并且是闹到吕家头上了,此事恐怕难以收场;另一个则是陆瑾和水云找人去了,这一阵都得继续请假。 “你们也继续去找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一样闭上眼睛又说,“这次不要规劝李慕玄了,告诉他,我要见他。” 左若童上一次见李慕玄,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了,他自认为窥见过这孩子最顽劣不堪的一面,所以得知李慕玄闯出如今的祸事并不吃惊——活到他这个年纪,早就没什么值得吃惊的事了,他只是纳罕,因为实在没想到李慕玄闹私奔的对象会是吕家二少爷。 如果李慕玄是公然拐带了新娘子私奔,他或许还能理解一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步子走得对了,是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的,但恋上一个声名在外的疯小子,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这么多年过去,李慕玄仍旧是没有半点长进,荒唐的让他不知道该作何评价是好。 与此同时,南下路上的无根生也是一样不知道该说李慕玄什么是好,他坐在颠簸的卡车车斗里,平静无比的回答了夏柳青的疑问:“不知道,讲不清,随他去吧。” 夏柳青有点受不了:“掌门,外面这么编排咱们的门人,您也能忍?恶童都快让人传成是狐狸精了!” 这事得从苑金贵大半夜被人套了麻袋说起,他是被群殴,根本没机会看清痛揍他的人的模样,然而一口咬定这帮人姓吕。吕家坚决不认,要他拿出证据,他也不辩,就在病床上大写花边新闻,写的让夏柳青看了都害臊,反正他若是再挨打,通通都得记在姓吕的帐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时,丢人的尚且只是吕家,可是一天之后,事态发生了变化,有人假托他的名,在别家报纸上大写特写,一直追溯到三年前的迎鹤楼,硬生生把在场其他人也拖下了水,其中高艮尤其的冤,绯闻里说他是为李慕玄叛出的师门。又过了一天,吕家大少爷出面痛斥苑金贵造谣,彻底把这出丑闻变成了闹剧。 苑金贵人到中年,从来都是他四两拨千斤的作壁上观,没想到会有被人反过来诬陷的一天,他有心撺掇无根生去碰碰这个硬茬,可是无根生不等他出院,已经是人去楼空。据谷畸亭所说是有门人千里迢迢找过来,掌门又帮人找路去了。 无根生把相关谣言全当成乐子看,并没有不能忍的地方,他在闷热的夏夜中迎风扬起面孔说:“不能忍怎么办?追上李慕玄给他送份嫁妆?再说了,高兄都没翻脸呐。” 此话一出,夏柳青是无言以对了,并且险些被卡车颠出个跟头,他张了张嘴,想骂开车的高艮是不是故意找他晦气,但转念想起金凤也坐在前面,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 独自占据着车斗尾部的梁挺没有任何顾忌,他在南方犯了个索然无味的大案,所以才北上来寻新鲜,这时便放肆的大笑出声:“哈哈哈,无根生,你之前治老吴的时候多能耐啊,怎么着,让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把卵蛋吓缩了。” 这话说的粗俗至极,配上他鹄面鸠形的脑袋和小山似的身体,更显得丑恶难言,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足够让人相信死也是解脱的一种了。 无根生天生一双黑山白水般分明的好眼睛,他对这丑恶视而不见,越过梁挺望见了远处如豆的路灯光茫。夜色阴沉,星星和月亮统一被乌云盖住,这点灯火便成了聊胜于无的美景,他把灯火当成是星星,抬起胳膊比了个摘星的手势说:“梁兄,你的事实在是不好办,这次故地重游可以,但具体怎么游,你必须得听我的。” “翻来覆去的就这几句话,你不嫌唠叨,我耳朵都快长茧子了,记住了!”梁挺做过的恶事不计其数,但真说得上酣畅淋漓的就三件:其一是砸碎师父的头颅,要了老东西的命;其二是戳穿师兄的眼眶,搅碎他的脑浆;其三则是当着唐门那个小子的面,祸害了对方的女儿。 前两件无可复制,倒是第三件被他依样画葫芦又做了许多次,可是那样的爽快再也不曾出现过。于是他找上无根生,要搭这艘将吴曼渡去死路的船故地重游。至多再过一日,他们就能抵达川地了,那里正是唐门的地界。 无根生在唐门是挂了号的,然而半点也不害怕,他甚至压根没把这茬往心里去过,还能颇有闲情逸致的想,这一趟南下,兴许能见上好几个熟人。临离开小院之前,他曾去裱画店裱过一幅油画,并且在那里遇到了旧识林子风,而在搭上卡车的当夜,王耀祖生前在川地认识的朋友绕了个大弯子,辗转告知了他自己的见闻。 如此过完后半夜,他们在天光微熹之际停了车,带着梁挺这样醒目的一个通缉犯,连在村镇里落脚都不能够,只能是先寻个人迹罕至的林子安置,幸好无根生去过的地方多,很快让他找到了一处被守林人废弃的小木屋。 他们凑合着挤一间破屋子睡觉的时候,李慕玄则是住的挺宽敞,王耀祖其貌不扬,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凡的老头子,可是家资丰厚,手段过人,把他所拥有的全都给了晚年所结识的这个孩子。李慕玄承认王老头不是个好人,但谁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他不能,所以住到第二天,他整理了房中的旧物。 这院子实在是太偏僻,连贼都没遭过,只是山中潮湿,东西难免会发霉,他在院子里摊开一只皮箱,对着旧书本上模糊的墨迹看了半天,最后一拍脑袋,总算想起上面写的是他的英文名了,可当年洞山先生具体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记得了。 吕慈跟他一起辨认了半天字迹,最后翻开封皮,想要从里面找些蛛丝马迹出来,结果正经笔记没找到,各式各样的涂鸦看了个全,都是李慕玄在书院熬到第三年上画的,笔触从悠然到凌乱,等快到戛然而止的那几页时,索性带出了霉斑都遮不住的力道,几乎将纸页划破。 李慕玄看着这些,忽然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因为怀疑这些年来的经历全是幻觉,一觉醒来,他其实正趴在书院里的课桌上打盹。书院里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只是不上不下,让他怀疑自己是头上挂了萝卜的活驴。 吕慈从十几岁上起,就是个大忙人,很少有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刻,见李慕玄晒东西都能发起呆来,怀疑他除了碍事就没有别的用途,挽起袖子问:“你到底还晒不晒了?” “不晒了。”李慕玄啪一下把皮箱合上,腿长长地往前方一伸,把它给踢到边上去了。 黄鼠狼随着他的动作上蹿下跳,四只爪子十分快乐的来回倒腾,就地一滚趴到箱子阴影里乘起了凉。 吕慈白卷了一次袖子,也懒怠再放下,他在青砖地上席地而坐,是当了二十多年轨迹明确的子弹,实在过不惯骤然没了目标的日子。李慕玄和他一样闲不住,只不过是喜欢凑热闹的那种闲不住。 年纪轻轻,性子活泼的两个人,相貌既佳,身体健康也都不得了,本来是应该将日子过成花团锦簇的。 李慕玄看着头顶的一方天空说:“下午打猎去吧,这边山里有野猪,刚好改善一下伙食,你跟那个许新一天吵三顿,吵完了只有董昌肯煮面,再吃下去我要变成面了。” 吕慈欠唐门的人情,但是李慕玄不欠,许新和董昌态度极其坚决的要付房租,李慕玄也不好不收,于是四个人住的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占据一边屋子,只在伙食上有交集。 “是我没砍柴生火还是你没一起吵?”吕慈坐的大马金刀,比喝水还勤快的开始跟他拌嘴。 正当此时,许新从墙头上翻进来了,他是跟董昌一起出的门,这时候却是独自回来了,并且开了幻身瘴,只是他这方面的功夫不到家,像是大白天的闹了鬼。 李慕玄头回见到这样半透明的身法,被吓了一跳的同时,总算知晓了他和董昌的出身,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许新直奔院后竹林而去,头也不回的说:“不管谁敲门,都说没见过我。” 吕慈看他逃窜得如此之快,眉毛一扬,正要幸灾乐祸,院门就被人很有节奏的敲响了。 有李慕玄在的地方是不必特意走过去开门的,他抬手将门闩控制在场内,然后指尖一抬,沉重的铁门就自动敞开了。 门外站着的并非洪水猛兽,而是个跟许新年纪相仿的漂亮姑娘,眼睛黑,皮肤白,嘴角一抿就抿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笑着说:“哎呀,我刚刚看到一个小贼跑过去了,你们听到他往那边跑了么?” 姑娘是个练家子,行走间耳垂上的坠子纹丝不动,说什么都没听见是糊弄不过去的。 吕慈跟李慕玄对视一眼,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约而同的抬手往门外一指,刚好是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