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陷阱

    正值盛夏，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絮。

    细碎的日晖，透过枝梢缝隙，斑驳洒落在地面上。

    韩淼从实验室出来，走到宿舍楼下时，大厅外围了一圈人。

    她走近前探起脑袋，立马被眼尖的认出，大伙目光移过来，嘴里还在议论纷纷。

    韩淼不明所以，被人盯得心底发毛。

    她仰起脸，好脾气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女同学抿着唇，脸色几经变换，张口却欲言又止，看向她的眼神中也夹杂着同情。

    她还是保留了几分情面，说得十分委婉：“你父亲来了，他正在找你。”

    韩淼挤出的笑容，霎时垮了下去。

    她强行拨开人群，视线梭巡一圈，果不其然，韩峰喝得醉醺醺的，正在门口闹事。

    他一副撒泼的模样，看着不像是叙旧的，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啪－－

    酒瓶碎了一地。

    “韩淼，你在哪？你给我滚出来。”

    “哪有孩子跟自己的父亲断绝往来的，你个不孝子。”

    “你不是想躲我吗，我告诉你，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宿管阿姨去拉他：“警告你啊，就算是家长也不能太过分。”

    “滚开。”韩峰反手推开她，使了几分力道，阿姨一个没站稳，趔趄摔倒在地上。

    手臂划过碎玻璃，被割破一道伤痕。

    没用几秒，艳红的血慢慢渗出来，看着触目惊心。

    “打人了。”

    “快叫警卫啊。”

    人群霎时沸腾起来，闹哄哄的。

    “你闹够没？”韩淼艰难地近身，“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韩锋看清来人，笑呵呵道：“要钱呗，你妈躲我呢，那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来找你了。”

    他语气难得服软：“女儿啊，你看看，生活费有没有剩的，接济一下你爸我。”

    韩淼冷笑：“自己没手？”

    “这次比较急。”

    又赌，德行烂透了。

    母亲好不容易攒下的养老钱，很快就被他拿到赌场或者牌桌上挥霍一空。

    韩淼对他实在没好气：“没钱，有也不给。”

    “好啊，”韩峰面色阴恻恻往下沉，“想在大庭广众下撕破脸是吧？”

    看他那架势，就算不给也会去为难母亲，自己好歹还有奖学金。

    韩淼退让一步：“那你这次又要多少？”

    “不多，”韩峰窃喜，拖长了声音，“也就……五万吧。”

    “你疯了吗，”韩淼怒骂，“我哪来这么多钱？”

    “不给我是不会走的，”韩峰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的命门，“反正就跟你耗着，你也不想闹得太难堪吧。”

    韩淼嗤笑：“你以为你待的久吗？”

    韩峰蹙起眉，一转头，人群中过来几个安保，手脚麻利得很，钳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你给我等着，”韩峰边挣扎，边扯着嗓子吼，“有本事你这辈子别出学校。”

    “老子死也不会放过你。”

    韩淼猛地惊醒。

    她急促喘着气，大口大口的，浑身浸满了冷汗。

    连着几日都睡得不太安稳。

    平复了一阵，还没从梦里缓过神，仍心有余悸。

    韩峰死了，但他带来的伤害，并没有随之湮灭在大火中。

    那些恶毒的话语，仍时常盘旋在耳边，犹如驱之不散的梦魇。

    她的病更重了。

    ＊＊

    私立医院傍山而建，远离市中心。

    从高层向外远眺，山脉连亘绵延，似金黄色海浪，一路朝天边滚去。

    “韩小姐？”有人喊她。

    韩淼走神的时间略长，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有些突兀。

    收拢涣散的思绪，淡淡转过头。

    房间里宽敞明亮，四壁点缀的绿植，中和了刺鼻的消毒水味，装修设计简洁大气，与杂乱的病房截然不同。

    医师轻咳了声，无奈道：“麻烦详细叙述下您的症状。”

    韩淼歉然一笑，胡乱搪塞了句：“经常失眠，情绪低落，还有……注意力难以集中。”

    她表面依旧很配合，态度却有些敷衍，回答地心不在焉。

    这家医院是周潇推荐的，托她朋友的关系，只需提前两天预约，还可以免费诊疗。

    但那人今天貌似不在。

    韩淼瞟了眼介绍栏，心底的躁意更甚。

    挺可笑的。

    穷到这个地步，在意挂号费和药费，比对自己病情还上心。

    “了解，典型的双相情感障碍表现，”医师记录在病案本上，又问，“除此之外呢？”

    韩淼垂下眼睑：“最近总是能梦到我父亲。”

    “能谈下具体缘由吗？”

    韩淼一言不发。

    问得过于直白，她心里犯膈应，并很不想回答。

    医师叹了口气，劝慰道：“韩小姐，心理咨询最忌讳的就是患者不愿沟通。”

    “您放心，我们医院保护个人隐私，并不会将您的信息和秘密泄露出去。”

    “换句话说，方便谈谈您的父亲吗？”

    韩淼轻嘲：“我跟他不熟。”

    医师追问：“他是否曾有过让你感到不适的行为？”

    “……”

    又是一阵沉默。

    那些晦涩难言的心事，被鲜血淋漓地剖开。

    经年动辄打骂，时刻绷紧的神经，隐隐作痛的瘢痕……太多无法忘却，早已成了盘桓的心魔。

    韩淼不愿诉苦，也厌恶吐露脆弱的情绪。

    她告诫自己不要在意，就像披着人皮的木偶，麻木的剥离了情感，反而能更好扮演自己的职责。

    “不记得了，或许有吧。”韩淼冷漠地说。

    被他勾起点痛苦回忆，不安的情绪又涌上来，搅得人心烦。

    但她懒得解释：“没什么好聊的，就是梦见他死了。”

    “有产生过幻觉吗？”

    韩淼摇头：“这倒没有，只是偶尔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

    医师手顿了一下。

    没有安全感，紧张焦虑，随时保持高度警觉……这些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

    他划去刚才的字，重新写下PTSD。

    一小时候后，韩淼站在电梯口。

    手拎着大小塑料袋，里面装着脑电图和CT。

    韩淼看不懂这些，只记得临走前，工作人员告知她，她的医药费已被缴清。

    叮－－

    电梯门开启。

    有人跟着她走进来。

    韩淼靠着厢壁，站在最里面。

    抬眸，一道修长的身影，冷不防映入眼帘。

    他穿着宽松的运动服，深灰色，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仅有削直的肩膀上，露出一截脖背，干净、白皙、发着细瓷般的冷光。

    韩淼无端想起一人，心神不宁。

    走神的空隙，电梯缓慢下降，时间分秒流逝，抻得无比漫长。

    昏黯的灯光照下来，将人侧影勾勒得很凉。

    韩淼盯了他很久。

    那人似有所察般侧过脸，眸光居高临下，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他带着口罩，看不清楚长相，然而视线交接刹那，韩淼还是觉出一股势在必得的觊觎。

    正疑心他要做点什么时，迫人的侵略感消弭殆尽。

    他转身，径直下了电梯。

    韩淼松了口气，不着痕迹挪开视线。

    直到门再次打开，往前踏了几步，猛然发觉不太对劲，又重新退回去扫了眼。

    鲜红色的数字指示在“－1”。

    不对啊，她明明按的是1，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但也没多想，按了上行的按键。

    等了几分钟，一切变得诡异起来，电梯始终停留在1层。

    韩淼寒毛倒竖。

    坏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纵然她再迟钝，此刻也反应过来，危险已悄然逼近。

    摆在她面前的，似乎只有两个选择。

    穿过停车场?

    可角落设置了信号屏蔽，无疑是羊入虎口。

    剩下就只有求生通道。

    风从楼梯口灌进来，凉意渗入肺腑，冻得韩淼腿脚发麻，指尖克制不住地抖。

    那道象征安全的绿光，不断闪烁，宛若潘多拉魔盒，神秘，且充满诱惑。

    去。

    不去。

    截然相反的两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天人交战。

    犹豫半天，韩淼可耻地怂了，最终还是决定走楼梯。

    然而事实证明，她选错了。

    当脚步声出现在狭长逼仄的楼梯间时一一

    扑面而来的压抑感，犹如呼啸的浪潮，扑打在礁石上，将她拍得支离破碎。

    韩淼无知无觉，彻底昏睡过去，陷入为她精心设计的陷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