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片段）
（雷鸣片段）
“你发癫！” “永忠，你听我说——” 郭永忠才不听他说，整个人气到发抖，恨恨却小声打断：“雷鸣，过分了啊。” “不是没有敌情内处的先例。” “雷鸣！” 郭永忠坐不住，彻底从沙发上蹿起来，呼哧呼哧拉风箱似的大喘气，脸憋到通红。前所未有的严肃阴沉，警告他不要触线，否则后果很严重。 这些话，他就当没听过。 “我还是会坚持。”雷鸣说。 “你神经病！”郭永忠气急，云南口音就出来了。 雷鸣，你连敌情观念都没有是吧？！就仗着你娶了个好夫人吧，你小子运气好。总归还是个科学家，成天cao心一个囚犯，像什么话！ 郭永忠越说越气愤。 雷鸣站着，不时点头，态度良好地挨训，整个画面看起来就像三娘教子。 等三娘教训够了，他才开口，碎出纹的厚镜片背后是一双真诚的眼睛。表示自己运气是好，太好了。 “瑞珍肯嫁给我，是我的福气，能有你这个朋友也是我的福气。要不是有你和瑞珍，人家一镐头，我就不知道去哪里打转了。” 郭永忠锁着眉，不吭声。 “只会埋头做事，不懂政治气候，不会审时度势，确实是侥幸，运气好。我也只比杜仲明——” “打住吧。”郭永忠喊停，“说这些干什么！” 云南汉子被对方一通心里话搞得快臊死了。 把脸撇开，一撇就看见雷家不像样的沙发。雷鸣身上最不缺艰苦朴素的品质，满心扑在工作上，对吃穿没有半点追求，好歹也是个工程师，家里沙发塌陷成这样，还对付着坐，坚决不给组织添麻烦。 郭永忠屁股刚才遭过难，这沙发，坐上去屁股和坚硬的钢丝弹簧亲密无间，硌得慌。 就这样，他雷鸣还当宝贝呢。 再看雷鸣几眼，要是他不提杜蘅，郭永忠几乎就要松口了。 偏偏他提杜蘅。 当你以为雷鸣安生的时候，他总又给你来个一鸣惊人，说出些吓死人不偿命的话。关键他还倔，温和又坚持地犯倔。 他提杜蘅的理由是充分的。 十六岁的孩子，她说第一台高能加速器应该是强流超导质子直线加速器。物理考验直觉，更考验天赋，有天赋并懂得使用天赋的人，凤毛麟角。 郭永忠不接话。 雷鸣继续往下说。了解，重视，爱护，是对天才该有态度。少年班开办，对十几岁的优异学生采取特殊的强化教育方案，首先在安徽科技大学实施，足以证明上头的决心。自然科学如同宇宙，应该拥有无尽群星。他们这一代老去，还有后来人！ 郭永忠点头。 对此，他的评价是：“神经病！我必须告诉你媳妇。” 扭身就走，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那刻，雷鸣在身后喊住他：“瑞珍知道，瑞珍同意我的想法。我会给那孩子安排插队的事。只要能帮的，我都帮。” 郭永忠定住了，片刻后才回头。 话不好听，语气又冷又硬。 “你这是贪图那孩子的头脑。我问你，如果那孩子智力不高，就一普通小孩，你还会做这些事吗？” 雷鸣居然认真想起来，承诺三天内给出答案。 说这句话的时候，严谨得好像在面对一项重大的计算任务。 郭永忠简直要吐血。 很守时，两天后，雷鸣揣着计算稿纸出现在郭永忠的办公室。表示自己认真分析过自己，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他有答案了，哪怕杜蘅只是智力平平的孩子，他的选择还是一样。 对弱小的关爱，是写在人的基因里的。 郭永忠骂他天真。 满满几张稿子，当个大事攻坚克难呢，还推导计算上了，整就一书呆子。还真让他说对了，他雷鸣就是运气好。搞得郭永忠基因里对“弱小”的关爱也跟着发作。 这条路太不容易。 打从54年在广西发现铀矿资源，58年成立九局，同年建立核武器研究所。到后来援助方撕毁和平利用原子能协定，60年8月撤走全部专家，带走大部分重要图纸…… 说到激动处，雷鸣眼眶含泪。 太不容易了。 太不容易了。 他对杜蘅的爱护，还有更为深广的意义。 科学高峰，但愿还有后来人。 那天郭永忠也跟着掉眼泪，但事后坚决不承认，压根没有这回事，云南汉子流血不流泪。 然而没多久，杜仲明在号子里自裁了。 雷鸣获悉噩耗时，针对杜蘅的审讯也已结束。 在他外出向理论部做报告的一周时间内，短短七天，怎么会这样？ 这天下午，郭永忠赶到，见他在两片打补丁旧布隔出来的书房里呆坐，几分钟后才发现有人来，钝拙转头，扯扯嘴角。 他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郭永忠明白告诉他，负责档案管理的干部和杜仲明说了什么。 刻意夸大的言辞中，敌意是含蓄的。 他的话点到为止，他知道雷鸣可以领悟。 行百里者半九十，有比漫漫长夜更难熬的一段路。最怕见到曙光，回顾来时路，撑不住了。 他们都不是杜仲明，不明白杜仲明到底怎么想的，这些也仅仅作为猜测。雷鸣沉默，郭永忠也沉默，一份沉默陪着另一份沉默。 赵瑞珍撩起布帘，向内看过几眼，选择开口，提醒丈夫。 “老杜还有件心事没达成。” 雷鸣醒神，搓把脸，投给妻子一道感激的目光，“过段时间，我开车送孩子下西宁。” 屋外飘着雪。 缓慢下落。 雪把世界下得灰扑扑的。 核基地终将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于二十年后彻底退役，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化剑为犁的核武器研究基地。 一样是核基地，它对于日后荣誉等身的雷鸣而言，却是避风港。 雷鸣总认为自己不过比别人幸运一些，而幸运是最不可捉摸的存在，叫他时常为自己的幸运难安。 多年前，学校办公室走道外丢垃圾的字纸篓，杜仲明站定，手臂一伸，腐乳进到怀抱，微笑着，无声说谢谢。 好像这罐腐乳本来就是送给他的。 红油腐乳，雷鸣吃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