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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的人不计其数,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张新琴面儿都还没露一回,音都还未泄一缕,老头儿竟然直接将之送给了谢危,不知叫多少人暗中咬牙。 燕临习武,不算爱琴,可听过顾本元的名声,一时也愣了一愣:“赠给?” “啊,白送。”那文士终于泄露出了几分不满,冷笑了一声,但转而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前阵子不是又有平南王逆党在京城刺杀朝廷命官吗?谢居安一张琴斫了三年,那日在我这里选了几根好琴弦,正打算趁得闲穿好试音,结果回去的半道上不知怎的就上了那什么层霄楼,遇到了逆党。人没事儿,一张新琴弦都还没穿好却被人一刀给劈了。啧,心里怄不怄,气不气,咱不知道,反正啊听人说他两天没去上朝。顾本元知道这事儿后,便叫人从江宁远道把琴送上京城来给他。这不倒贴吗!” 燕临道:“你不是在乎琴吧?” 那文士冷哼一声:“千金买琴我转头就敢翻一番卖给你,谢居安断老子财路!” “咳。” 燕临咳嗽了一声,很想说“本世子看着像那种好骗的冤大头吗”,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接话。 谢危乃太子少师,如今又主持宫中的经筵日讲,算他半个先生。 对方却不一样。 这文士乃是幽篁馆的主人,原本是与谢危同科的进士,且还同是金陵人士,姓吕名显,字照隐。一路考学上来,谢危案首他第二,谢危解元他第二,谢危会元他第二,连进翰林院都还要被压一头。 时人都开玩笑说“谢一吕二”。 吕显是个寒门出身犟脾气,越是比不过越要跟谢危比,自己还挺得劲儿。 没料想一朝金陵来了丧报,谢危回家奔丧还要丁忧三年,吕显忽然成了第一,却觉着翰林院里没什么意思了。 待了一年,竟直接辞了官。 听人说好像也是回金陵去了。 四年前谢危因扶立当今圣上沈琅重新回到朝廷,如今官至少师;吕显却好像对仕途没了兴趣,虽然也回了京城,可竟然开了间琴馆卖琴,像只闲云野鹤。 进过翰林的人搞这种营生,简直是闻所未闻。 京中一些旧识都不敢相信,多来光顾。 没多久这间琴馆就闻名朝野。 当然了,渐渐便有人发现比起清正做官,吕显当起“jian商”来是毫不含糊,暗地里都有句话,叫“进士卖琴,不买不行”,可见生意做得有多黑。 也就是说,吕显与谢危乃是打过交道的旧相识,一口一个“谢居安”颇不客气,可燕临受教于谢危,却是要掂量掂量“尊卑”二字。 他看了看面前这四张琴,问:“这些呢?” 吕显便一张琴一张琴地介绍起来,不过全程倒有大半的目光都放在姜雪宁的身上,很多话也是对着她说的,显然知道今日这一桩生意的“重点”在哪里。 只是姜雪宁实在不爱琴。 上一世学琴时,各位世家贵女都铆足了劲儿要在谢危面前露脸,唯独她嫌苦又嫌累,前期仗着自己有燕临,后期仗着自己有沈玠,压根儿就没去听他讲过几回。 若要问她这些琴喜欢哪张。 她很想回答:一张也不喜欢。 还好燕临知道她以前在府里就不学琴,大致考虑考虑后便要了那张三百多年前的古琴,名曰“蕉庵”。琴身上因常年风化和弹奏震动,已覆着一片流水断纹,散音浑厚,泛音清润。 只是价钱也吓人。 吕显微微笑着给燕临比了三根手指,姜雪宁倒吸一口凉气。 燕临却视若寻常,叫人拿银票付钱,之后亲将琴囊套上,交至姜雪宁手中,道:“你们入宫虽是为公主伴读,谢先生待人也算宽厚,可于学问、于琴上,却不会因为你们是姑娘家就轻轻饶过。听谢先生讲学,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他在宫中不常抚琴,我有幸得闻过几回,是极好的。你往日不想学琴,必是教琴的先生不好。这回入宫,说不准便喜欢上了。” 所以,一张好琴是必须的。 可姜雪宁听见他这一番话眼角都微微抽了抽:没有人知道,她入京之后怎么都不愿学琴,便是因为谢危。 四年前上京路上,谢危便抱着琴。 她还以为这人真是姜府的远房亲戚,穿着一身白布衣,除了一张琴一无所有,看着还病恹恹的。虽与她同乘一车,却不爱搭理人,大部分时间都闭目养神,唯有中途偶尔停下歇脚时,他会抚弄那张琴。 姜雪宁听不懂,也看他不顺眼。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身世,又知道家里还有一位人人称赞的的“jiejie”,一路上生怕被京里来接她的仆妇看轻,虽没学过什么规矩,却因为内心的恐惧,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小姐的架势,为着那一分卑微可怜的“自尊”。 大小姐都是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 所以她也对别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这“别人”里便包括“谢危”。 她在乡野间长大,也没学什么规矩,可此人行走坐卧皆有章法,不管是同在一起进食时那举箸的姿态,还是靠在马车内小憩时的一丝不乱,都叫她看了难受。 当时她觉着此人一身寒酸却还端着; 很久以后才愿意承认,她之所以难受,实是因为即便不懂,也能感受到那种云泥之别。而这种差别,正是当时一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她和那座她即将抵达的繁华京城的差别。 但人总是不愿承认。 即便后来当了皇后,她都不愿意看见谢危,且谢危的名字总与琴连着,连带着她也不愿看见琴。 她一生中最惶恐、最不堪的时候,都被这个人看见,只要看见这个人,就会想起那些过往。 而这是上一世的她最忌讳的。 谁知道当时的谢危是怎么看她呢? 如今的皇后娘娘,当初也就是个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乡野丫头。 只要想起来便觉得难堪,所以姜雪宁从来只当这段过往不存在。 洞悉人心的谢危大约知道她的想法。 即便在朝野地位甚高,进出宫廷频繁,他也极少出现在她面前,且对此绝口不提。 至于腕上那道疤,她都请太医开了方子,仔细涂了两年的药,消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