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唯余恨（剧情过渡/甜饼）

    她于梦罅间窥见舟横野渡，浅滩边生满萋萋管芦，长天外晕开明灭霞浦。

    暧暧晚风掀动蓬舟小舱外半阖的薄帘，影影绰绰露出乘舟人半张轮廓英挺的侧脸，那人唇瓣上尚沾着新醅的晶亮酒渍，宛如红杏晨凝的盈盈露珠。

    梦境颠倒间，宋灵符恍惚已置身于船舱之内，她倾身越过横在两人之间的酒案，双手轻柔抚摸那人脑后细软的发丝，小心翼翼含住那人的双唇，仿佛口噙藕花香浪，绵绵馨香萦绕唇齿间经久未绝，丝丝缕缕融入彼此鼻息间。

    案上酒壶翻倒，稀疏薄酒潺潺流出，席上蜜意正浓。

    如此美梦，实难再圆。

    宋灵符自从脱离蓬莱，心怀千钧浓愁不堪载，故而惯与梦魇纠缠，夜半惊悸而起时总觉肝胆俱裂一般，恨不能就此魂飞魄散。

    她时常梦见自己状如凶煞恶鬼，浑身浴血与无数狰狞邪魔混乱厮杀，目之所及是一片无边火海，身之所在是群魔嚎哭的深渊，心之所想唯余杀、杀、杀而已，每每从梦中惊醒，她都仿佛经历恶战般脏腑绞痛、手腿抽搐，难受得她狠揪头发，直至霍仙令给她渡过仙气，方才平息。

    只因她当年受刑时被剐尽三精七魄，仅管重生，仍是灵窍闭塞，慧根污损，六根不净，不成完人。

    如此噩梦反复，宋灵符却也依稀记起前世种种往事，她原本封神“镇幽君”，本应谨奉三天尊宝诰，以身护法，镇压冥府九幽之下的十八层地狱，身居如此要职，她本该以此为傲，但在那些无边无际的杀伐噩梦里，她神智蒙昧，无悲无喜，只在烫滚魔血飞溅到自己脸上时略掀眼皮。

    或许她的三精七魄、六欲八苦，早在地狱里便消磨殆尽。

    唯余“恨”。

    灭杀大魔时，她恨；　提起“镇幽君”神号时，她恨；　受刑七七四十九日时，她恨；　捡回性命，她恨。

    此恨从何而来？　每段恨意的产生节点为何总是中断？　宋灵符因此痛苦不堪，她不知恨意如何产生，故而不知如何消解，只能依靠霍仙令的仙气悬命度日。

    一如此刻美梦中，痴痴沉酣于甘饴唇齿间，暂忘累身的罪业。

    长夜将明，但见夜中玉蟾渐入东山，云上白驹复出天野，宋灵符眼前一阵发白，仿佛眸中驶入一芥孤帆白影，刺得她举掌附额遮蔽，素手一翻一覆间，幡然南柯梦醒。

    “你是不是昨晚累到了？　睡得一次比一次久。　“霍仙令撑腮侧卧于她身畔，凤目微眯笑吟吟道。

    “因为一直是我在动。”　宋灵符疲惫地翻个白眼，懒懒薄嗔道。

    霍仙令今日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时神神秘秘地盯着宋灵符的脸含笑不语，宋灵符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挑眉疑问道：“到底怎么了？　”

    霍仙令缓缓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藏身于我府上多日，三十六重天上神通广大的那几位至今未能察觉？　”

    宋灵符顿时噎住。　至高天境之上的三天尊通感天上人间百态生灵，与天道地脉同体同生，怎会察觉不到冥府地仙偷渡天界，迟迟袖手冷眼？

    霍仙令抿唇不语，轻轻一指那悠悠悬于内室四角中的四颗凤鸟纹铜熏球，袅袅兰香自精雕镂空纹路中丝丝逸出，嗅之清幽而不黏不稠，非屏思静候而不能感知。

    宋灵符见此精致宝物，稍稍面露思索，随即瞠目惊诧道：“竟是昔日蓬莱的法宝！　我记得此物之香可屏断佩戴者自身的气息。　莫不是出自野禅峰？　”

    霍仙令闻言眉尖若蹙，他伸出一指轻点她的额心，微微正色道：“你该好好记住，你在蓬莱的千载时光都是太微元君一手编织的幻象，三峰也好，三清也罢，都是困住你千年的谎言。　”

    宋灵符心中刹那疑云密布，她强忍住攻讦霍仙令的冲动，立时捉住他的手紧紧握住，皱眉道：“那她为何要困我？　”

    霍仙令不假思索地回道：“因为她想杀你，故而先困住你。　”

    “若她想杀我，趁早杀了便是，又何苦养育我千年之久？”　宋灵符咄咄质问道。

    她手上越发用力，紧攥住霍仙令骨节分明的手，最后问道：“且据你所说，她又为何想杀我？　”

    霍仙令心虚一瞬，转而含糊笑道：“太微元君的想法，我又怎知？　我是太上天府亲辖的武神，与她东海水府素无交集。　”

    宋灵符心知他不愿再多言语，便泄气地松开紧攥的手，谁知他复又握住自己的手，殷殷询问道：“你不在意为何我会突然提起那件法器？　”

    经此一提，宋灵符倒真在意起来，但兴致早被方才一通云里雾里的问答搅和殆尽，她只意兴阑珊回一句“不在意”后，便上身一弓，将整个身子藏入衾被里，以示对霍仙令的无视。

    霍仙令倒不急着哄她，只故作失落地回道：“我本以为你很想外出的，看来是我多此一举。　”

    此话一出，宋灵符顿悟。　她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时激动难免过于冒失，甚至差点撞到霍仙令的下巴。

    “当真？　你今日怎会突然松口？　莫不是要付出何等代价？　“宋灵符不可置信道。

    “我可是有封牒造册的仙籍，岂如民间野路神，逼人上供？”　霍仙令侃侃调笑道。　忽而他话锋一转，又神色正经道：“但你如今身份不便，我只准允你在我所管辖的第三十三重天内行走，在此特意叮嘱你，万勿脱离此处法天象地，以免误闯别处神仙洞天。　”

    宋灵符罕见他这般凛凛态度，点头应允之后又问道：“既如此要紧，为何你不跟着我？　“随后似是想起某些难堪之事，撇嘴冷笑道：”毕竟你为了强留住我，擅改天府牒录的事也做得出。　”

    霍仙令闻此冷嘲热讽，面上不觉尴尬，反而十分坦然道：“若不给你安个仙籍，你怎能在天界行动自如？　其他真仙妙号我无法轻易求得，我仙侣的名号倒是可以争取。　”

    言罢，他还多嘴戏谑道：“见过太真玉女娘娘。　”

    这是宋灵符拟于仙府牒录副册上的仙号，作为荡魔显威真君的结缘仙侣。

    宋灵符见他言行无状，沉下脸忍不住狠狠推搡他一把，险些将他推下床去，唬得霍仙令抓住她的臂膀温声讨饶道：“罢！　罢！　实话说与你听，若我时刻盯着你，你岂不会认为我处处控制你？　”

    他如侍珍宝般轻轻捧起宋灵符的面庞，指腹摩挲她面上细腻的皮肤，眸中柔情似水，口中倾诉衷肠：“我虽不放心你独自在外，但是阿符啊，我深知你心中苦楚。　有些真相须得你自己勘悟，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限制你的自由，亦不会再插手你的行动，你大可放肆去寻回你失去的所有，惟有一点望你牢牢记住，当你身心疲惫时，记得回家，找我。　”

    宋灵符闻言沉默良久，她胎灵有缺，精魄不全，与生灵共情通感更是难如登天，但当她听完霍仙令这番拳拳真情的话，心里却是久违地一暖，她似乎感到喉头泛酸，便仰首主动贴上他的双唇，借他口中檀意暂缓戚戚酸涩。

    第三十三重天除荡魔显威真君外，另居有“冠军显应真君”和“武安显化真君”共三名金仙武神，各自设有法天象地以屏三方洞天，各成一重乾坤天地。

    常道天上造化瞬息万变、万劫千生，宋灵符独行于一处深山密林中，方才尚日照乔松、轻云出岫，适时却已薄暮风动、余景向晚，只见远处一片明湖微澜、数声莺羽邕邕，犹有春霭凌波微步，仿佛嬉游兰汀澧浦。

    宋灵符思索，此处既有法宝熏球，想必先前猜测的蓬莱日月也该有七八分属实，但这些应当都是太微元君的法宝，霍仙令怎会持有？

    她思索间已行至湖畔，一时渴极，便欲合掌掬一捧清冽湖水润润嗓子，正行动间，腰间悬挂的那颗凤鸟纹铜熏球里骤然迸出一声尖鸣，旋即喷薄出浓稠如浆的香雾，将宋灵符整个人严密包裹住，屏断她身上一切气息，外界察觉不到她，她却可以观察外界。

    突如其来的变故险些令宋灵符呛到，她平复呼吸间，只见清澈湖面上缓缓浮出一个人影，宋灵符立时凝神。

    那人影最终化作一名妙龄女子，该女子脑后两丛宝髻高束，腮边悠然垂下两股绵长的鬓发无风自舞，她细眉傅黛似遥遥翠微，双目明动如两泓秋水，两腮边点缀两颗硕白珠钿，身着一袭罨画鲛绡衣裙，望之飘然出尘，俨然一副仙人之姿。

    那女子甫一出现便嗅到空气中浓烈的香气，她以袖掩鼻蹙眉审视四周，忽然水袖一振，于周身湖中掀起訇然巨浪，只冲向环形湖岸上。

    宋灵符神色一凛，飞速旋身扯下腰间熏球惊雷般猛掷向前，劈空的索链如银蛟磔磔嘶鸣而去，那女子似是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异变吓怔住，停住施法　若奔猛浪乍时滚落入湖，将她自己浑身浇透。

    就在熏球行将击中那女子面门之时，她兀地惊呼：“何人放肆！　我乃东华元阳帝君近侍龙女，东海三公主！　”

    宋灵符猛然勒住手中索链，使熏球堪堪悬于那女子面前三寸即弹回，所过之处劲风横扫，茂林零落，可怜那女子初见时清丽如出水芙蓉一般，现下已是如雨后枯荷，徒留瑟瑟狼狈。

    可宋灵符顾不得怜香惜玉，她暗中思忖，霍仙令先前还说自己与东海水府素无交集，为何这龙女会出现在他的洞天里？

    她缓缓自香雾中现出身形，向那躬身拱手致歉道：“不知贵人尊驾，万望恕罪。　”

    龙女捂着湿透的裙衫，望着忽然出现的宋灵符，狐疑道：“你是何人？　”

    宋灵符含笑答道：“荡魔显威真君的仙侣，太真玉女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