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完）

    闪电令牌的记忆凌乱且嘈杂，有尖啸哭号贯穿始终，偏偏又是它硬甩过来的，不看完就不准结束。好容易结束了这种管制状态，风万里发觉自己正在朝风雪基地的方向飞，此前大抵是闪电令牌残存的意识或者能量笼罩着他搞“自动驾驶”，这会儿他重新接过身体主导权，直升机顿了顿，忽然打着旋不受控地一头往下栽。于是他赶忙变形，自背后剑匣抽出长剑狠狠刺进一块突兀的山岩，稳住机体，待神智略有清明便回到了直升机形态，全力奔赴远方。

    通讯频道早已被各种讯息刷得爆满，从丧尸到火山摧城，一切都那么出乎意料，幸存者亟待有人作出明确的指示，而他们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城主。

    风万里从发讯者中找到军衔最高的几位，令其组建临时司令部，按中队清点人员——星天罡和辰正曜在火山爆发以后都没有消息，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接着是难民，有相当一部分讯息是各军事基地负责人申请带时光之城、月神殿、矿盐山谷等地的兵民进入雪原避难，因为各地都发现了丧尸，而据观察丧尸对声光热有趋向性，目前正大批量朝火山区迁移，相应地雪原之上就基本看不到丧尸，适合作为大型避难所。风万里没拒绝，但要求负责人们务必划一个界限，每个族群各自呆在什么地方，千万别弄混；最好还是让难民自治，选一个能服众的代表出来，自家人管自家人。

    “……还有火雷霆他们，一定要尽快与各位A级战士取得联系。”

    “是！”

    “火无极和海无量两位城主，有消息吗？”

    “海无量城主在昨夜去了时光之城，临走时吩咐副官，若出现异常情况就立刻集结大部队撤离。抵达雪原的警车部队编制都还算齐整，跑车部队就很糟了，基本是一些在我们的军事基地轮岗的战士，不了解时光之城城内发生了什么，而且普遍重伤。矿盐山谷那些游牧民族脚程慢，还在路上，不过由于离雪原较近，发来的电报都说情况还好，没太多损失。”

    “嗯。那圣骑森林是完全没有消息？”

    “还没有……”通讯那头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我知道了，辛苦你们这么快就梳理好了大致状况。我应该还有半个小时到基地，在此之前还得麻烦你们努力维持军心，别气馁，我们现在不过是存人失地罢了，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

    “是，城主。”

    安置难民是在雪原坡度较缓的那一面，风万里准备走另一端，既为了抄近路，也是因着自己心绪不明，想等到更有底气一些了再去见他们。却不料这条路上也有人，虽然外壳已经斑驳破损得不成样子，但战斗能量隐隐有些熟悉，风万里放慢速度认真打量着，倏尔大惊失色，变形落地跑近几步，又变成人，生怕机甲的脚步太重会震伤对方：“海无量前辈！”

    “风万里……城主……”发声器像老旧的破风箱似的，又像湿度低的环境下毛衣起静电，滋滋啦啦作响，“太好了，你还没有上山。城、咳，呕咳咳……哈，哈，城主，我快不行了，但是有一件东西，非常……非常重要，你……”

    “前辈，紫水晶——”

    “不！”海无量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拼命想阻止风万里给自己用紫水晶治疗，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随即又渗出新的能量液，这本应是属于战斗能量的颜色，此刻却一片乌漆嘛黑，任谁来看都知道是不好了，“不，你听我说，我这一路没少跟那些个、半死不活的玩意儿，交手，他们的能量液都带毒，太多了，我用战斗能量压制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你不要浪费紫水晶，我能感觉到，我的能量核心还有主电路超负荷运转这么久，没救了，紫水晶的能量根本、根本留不下来。”

    “……！”风万里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想起一百多年前，自己的师父同样是能量核心被幽冥音波功完全毁掉了，神仙也难救，遂劝他不要浪费紫水晶。师父在弥留之际惟愿他能守好能源之城，他没守好，此时此刻竟仿佛昨日重现，命运平等地嘲笑所有不自量力的凡人。“您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海无量似是宽慰地笑了笑，而后颤巍巍抬起手，抓住头雕，心一横眼一闭硬掰了下来，裂口已然挤不出多少乌黑浊液，可嵌在其中的小圆球仍是熠熠生辉：“小心，用战斗能量包着你的手。这是火无极献祭自身得到的预言，你看看，应该能找到办法消灭所有丧尸。”

    “火无极前辈……”

    “人都是要死的，你们……还年轻……唔，咳，咳咳！”

    还年轻，风万里还年轻，傲长空还年轻，可是傲长空就已经死了，现在是海无量，更早之前的某个时刻是火无极，而圣极地年事已高，恐怕也凶多吉少……风万里恍恍惚惚站起来，雪原凛冽的寒风刀一样地刮过，刮得他身上冷透了，只剩下一副伶仃的骨头架子。但余光瞥到海无量拔出防身用的手枪，他还是明白了对方什么意思，转过身，既尊重而又逃避似的往前迈开十多步，听见背后枪响，一条生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彻底没了声息。他回头望去，尸首是消散了的，各种贴身物品也在长途跋涉中能丢掉的全给丢掉了，最终竟只有那把手枪，被交到了姗姗来迟的急速锋的手里。

    “洛洛，你如果现在还有精神，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机战王明显犹豫了一下：“我没问题，可是城主，您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会儿吗？”

    “没关系，你们来之前的这几天我都在休息。”

    “城主……”火雷霆心想哪有人休息是休息出两团黑眼圈的呀，洛洛虽看不到这个，可他那副机战王眼镜能读取数值，估计就是通过眼镜发觉城主的状态非常糟糕。

    可是，他们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吧。

    “我去看看力元霸手臂的伤怎么样了，”火雷霆说，“洛洛，城主应该有分寸，你就先过去吧，至于急速锋……我们暂时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现在外面的安全不能保证，我派几个巡逻兵跟你一同过去。”风万里对火雷霆说道。

    “好，多谢城主。”

    火无极用命换回的预言比之以往“战王归来风飒飒”什么的确实明晰了不少，自打回到风雪基地，风万里就反复揣摩那小光球里的信息，酝酿着该如何说出口，字斟句酌，因而眼下倒是表现得无比镇定，从一个问题开始：“你玩游戏的时候，剧情里会不会死人？”

    “咦？”洛洛不禁愣住了，“游戏，剧情，啊，这个这个……”

    “会死人，对吧？我们这些做师父的或许都死了。而且游戏既然有守城要素，那就得杀伤来攻城的敌人，一味防守不可能一直顺利的。总而言之，你玩的这个游戏需要有一些角色，游戏开始时他们活着，等到了一定阶段他们就得死。以此为基础延伸出的机兽世界，为了补足逻辑，就给我们每个族群都填充了发展史，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世界，我们踏着敌人的尸骨延续至今，那些死去之人的数据量，又何止游戏里的千倍万倍。”

    “城主，您的意思是，那些死掉的人，就，全都变成了丧尸啊……？”

    “这是我的猜测。”

    “嗯……好像，好像有道理。”洛洛右手撑着下巴作沉思状，过了一阵子又抬起头，露出几分愧色，“可我玩游戏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剧情，只知道力元霸有个大力士家族，其他五个机车族战士都有各自的师父，后面打boss他们都没出现，我当时也没多想，但不一定就是死了吧？”

    风万里温声道：“倘若有机会避免死亡的结局，那当然还是要竭尽全力抓住的。”

    “没错！”

    “那么机战王，面对很可能源源不断的丧尸大军，你准备怎么做？”

    “诶？这个嘛……呃，嗯，我想，丧尸不会来这么冷的地方，所以这里实际上算是一座需要我指挥所有机车族战士共同据守的超大型城池，本质上还是守城游戏嘛。我们就可以一边打丧尸，一边采集丧尸标本，研制血清……还是疫苗来着？反正是能免疫丧尸病毒感染的东西。等科技树点得更高，我们还可以拥有专门针对丧尸的武器，或者朝异能的方向进化也行……哦，还可以有净化药剂！把丧尸变回正常人！总之能对付丧尸的手段可多啦，我们现在根据地都建起来了，应该不会特别难打。”

    “要是没有你所说的这些游戏手段呢？要是没有充足的抵御丧失侵袭的兵源，没有物资，连活下去都无法保证呢？”风万里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场你很清楚该怎么玩的游戏，你以为的不一定会发生，反而经常被迫作出取舍，选了这个就不可能再保全那个，你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吗？”

    一连串的追问分明语气平缓，却不知为何压迫感十足，洛洛不由得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反驳道：“但这个世界就是《机战王》的世界呀！不然给我扔一堆丧尸，还不告诉我该怎么玩，游戏的平衡性歪到离谱，那我不就只能game　over了！”

    “你说得对，确实有一个能从根源上掐断丧尸、一劳永逸的方法。”

    “是什么？”

    “找到那些已经死去却还没有变成丧尸的人的数据，把数据全部清除，想必就不会再有新的丧尸出现了，而已有的这些丧尸，集中我们的力量慢慢打就是了。你知道‘回收站’吧？选定删除的文件会先进入回收站里，过三十天再消失，而我们要做的就相当于找到机兽世界的回收站，提前把里头的数据删干净。”风万里娓娓道来，表情十分平静，“人死了都会变成数据流，而你，机战王，你在发动能力cao控我们战斗时恰恰也是数据流的状态。火无极城主看到的未来场景中，你跟随一串数据流成功找到了回收站，清除数据，捣毁丧尸产生的源头，如上古传说一样拯救了整个世界。所以，你接受这个方法吗？”

    洛洛顺着风万里的话捋清楚思路，点点头：“听上去可以，不过数据流是从哪儿来的？”

    “唉，”风万里失笑道，“就是我啊。”

    “……什么？！”

    “我在剧情里会死，本身的能量又足够强，这几天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只好自我牺牲一下了。”这也是为什么海无量前辈不惜千里迢迢赶来雪原找他吧。

    “不行！不行，这、这怎么行呢……我们呆的是能源之城的基地，您是能源之城的城主啊！您死了……不行，您绝对不能死！”

    “可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风雪基地真的支撑不起呀，毕竟在此之前它并不具备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功能，组建流水线至少得一个月，又因为雪山上能源稀缺，流水线的预估产能比正常城池低了将近40％，你要拿这点兵力玩你的守城游戏吗？更何况这也根本不是一场游戏。你身为机战王，身为我们机车族的领袖，总要学会作出取舍。”

    洛洛怎会不明白取舍的道理，玩游戏时打怪、开荒、开副本、进主线、经验包怎么分、武器先给谁升级……全都需要细细思索。但城主真就这样死了吗？游戏刚开个头，boss的影儿还没见，就献祭掉一个自己人，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却闻风万里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将他暂时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剥了出来：“之后我说的这些事情，你可能听不懂，或者它干脆就是错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听一听，哪天用得上了，自然就会明白了。你刚刚有提到游戏的平衡性对吧？火无极城主在预言时，也尝试挖掘了丧尸产生的根本原因，我们推测这是由于我们的世界已经处在极大的不平衡之中，而丧尸更接近一种介错的手段，是凌驾于我们之上的世界意志要强行把‘游戏’掰回相对平衡的状态。我听火雷霆说，你时常觉得游戏进展太快、难度太低，现在想想，这完全是游戏不平衡的体现啊。”

    “……是这样没错！”

    “换句话说，要是我没有按照剧情死去，世界意志认为机车族这边还是太强了，继续给你加难度，那情况恐怕比现在还糟，你未必坚持得了。”

    洛洛沉默片刻：“可是城主，您……就这么心甘情愿吗？”

    “我啊，我与命运抗争了一辈子，临死前得以看到希望的曙光，乃至为大义赴死，此生无憾。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你先记着，不用马上做；我也会再跟火雷霆讲一下的，那孩子总是很细心。你有什么心事或烦恼也可以找他谈谈，你还小，想不通是正常的。”

    “嗯。”洛洛哽咽着抽抽鼻子。

    “是这样，等风雪基地的情况稳定下来，你最好还是试着跟猛兽族恢复联络，他们应该会聚到亡灵之都，正好风雪基地一开始就是为亡灵之都建的，有针对他们的信号收发装置，以后不妨让破天冰教教你，或者找逆风旋也行。丧尸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大敌当前，团结一心总好过各自为战。”

    “嗯，我记住了！”

    风万里凝望着他，而在机战王的视角，面前高大的直升机机器人缓缓俯下身躯，能劈山折岳的手掌却像一阵微风拂过花骨朵儿似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现在一定睡不着了，这样吧，我去找火雷霆，你就在这里等我。等事情说完，我们马上就去回收站。”

    火雷霆探望过力元霸已经回来了，他比急速锋镇定得多，至少是外表上，故风万里猜测是否火无极在献祭前就向徒弟交代过后事了。也对，这才是正常流程。无心多想，风万里挑重点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又额外提了几句有关机战王的身心健康问题，俨然把风雪基地交给火雷霆的样子，心里则不免惋惜，要是逆风旋再年长一些就好了。“……最艰巨的任务还是需要你们去完成啊。”

    “我明白，您放心。”火雷霆顿了一下，“城主，逆风旋他——他刚才就站在这间屋子门口，我不知道您和洛洛在里面，问逆风旋怎么了，他也不说话，一个人往那边跑了。您去看看？”

    这可就远远出乎风万里的预料了，不过又当父亲又当师父，很多时候，很多话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讲，不知道是该作为父子还是作为师徒，以至于拖了又拖，却被偶然偷听了去。风万里道过一声谢就赶忙追儿子，只见逆风旋正窝在一个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呢，听到有人过来，头也不回便要赶人走，鼻音重得根本藏不住，教人没脾气。

    直到被结结实实从背后搂上来，逆风旋这才有所察觉，称呼尚未出口，情绪已快过脑子，从眼睛流出，从喉咙溢出，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又嫌这样太狼狈，不是大丈夫所为，索性撸起袖子恶狠狠抹了把脸，强压着嗓子，竭力平稳地说道：“爸爸还愿意留出时间来看我，真好啊，谢谢爸爸。”

    “对不起。”

    “……”逆风旋拿衣袖掩住自己的嘴巴，瓮声瓮气，“我没有不高兴。”

    “对不起小旋，是我太自私了，可是，我、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不快点儿去见你mama。”

    风万里听见了一瞬死寂过后的失声痛哭，小旋舍不得他走，洛洛舍不得他走，他的下属和民众们也会舍不得他，仿佛世界都舍不得他，但他自己没有任何舍不得了。年轻人代表希望，他愿意为了希望而死，却只有师弟能代表他活着的一生。剑拔出来，他落下去，他的灵魂从未如此轻盈过，轻盈地起飞，起飞，升腾，旋转，轻盈地拥抱黑夜与黎明，拥抱旭日初升。

    看呐，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