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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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至中天,张仲景方擦净水汽进门,沐浴前桌上唯笔墨纸砚和医术典籍与一灯,此刻却有一圆扁物什置于灯座侧方,张仲景偏身关门,捎来的一袖夜风摇动灯芯,那圆物反光变得晃眼。 张仲景只在原地思索小刻,转眼冷笑,踱至案前,勾手用指甲剜起那片东西捞在手里,赤黄澄明的小物,被张仲景掂在掌心。张仲景瞥一眼即收起来,他想,是片琥珀。 琥珀,约莫有两寸长,成色上佳,包藏在手里的时候,掌温融化了两寸寒意,张仲景将它捂热了。 “倒是大胆……”张仲景收下琥珀,施腕节倾注春,又拈半满的杯推至对面,眼神则四飘不落,唇角似勾非勾,“挂梁是你的新嗜好吗,梁上也有茶喝?” 张仲景生来爱净,他家的房梁也是没有灰末的房梁,来人翻身下梁自然不见尘土飞扬,张仲景却拉起袖角,凭空扇了扇,脸色不善:“脏死了!” 灯是一豆,来人的身形隐在暗幕里,听得张仲景恶言,那人说话便一字一停,显然是有了火气:“嫌谁呢?” 张仲景暗道一声傻子,倘若真心嫌你,怎会使寝衣袖子驱尘?那人渐走近,人长得俊哪怕是作了怒容也是俊的,张仲景看清了他的脸,心里的腹诽便少了大半,一肚子坏话通通化作一句:“喝。” 那人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拉开张仲景对面凳子直接坐下,端高茶碗仰起脖子,发声如饮马似的,咕嘟咕嘟灌干了那杯茶。 “没品的东西,”张仲景低声骂道,那人没听见,张仲景则抬高嗓音道,“元化!这是上好的忍冬!” 喝茶分观、闻、品三步,纵只是金银花泡就的药茶,华佗一气喝见了底,张仲景还是认为他不合礼数。 描金茶具像个沙包似的被华佗转着圈扔,华佗不以为然,且有意激怒张仲景,笑道:“哦,上好的药汤。” 对方所图,张仲景洞若观火,暂咬牙压下怒气不理,华佗要惹他,他偏要心平气和给他看,张仲景道:“我知你近来不顺,才备下忍冬。” 尽管如此张仲景还是掉进华佗挖的坑里,只见华佗眼北微抬,托腮乐道:“你是与我心有灵犀知道我今晚要来,还是夜夜烹煮忍冬等我?” 张仲景半愕半恼,细眉倒竖,气得鼻梁起皱,肚里不住告诫自己,对方专程来讨嫌,自己若直接动气才是真遂了他心愿,不可不可,不可有气。正开解自己,张仲景突听“砰”一声钝响,茶碗把桌面楔出个小窝,杯底无事,桌上裂痕却直冲张仲景而来。 此番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张仲景拍案而起,大怒:“华佗!” 华佗亦起身与其正面对峙,张仲景身量不及他的,他看张仲景时用了睥睨角度,加之面露冷笑,当真给张仲景一通好气。 “你……你!”张仲景气结,他才沐浴完,银针不在身上,奈何不了华佗,只好拂袖离开桌案,朝内室去。 然华佗本意非此,见张仲景背身远去,便惧容尽露,小跑去追,“仲景,”华佗自觉喉咙胸膛一阵发焦,慌里慌张解释起来,“仲景,我……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手下那几条狗咬我甚紧,你看!你看啊!我可伤着了!” 张仲景前进的脚踝悬浮半空,终是因此转圜情绪,亦回身以对,恰两人追赶至床侧,张仲景拖出床底药箱,对华佗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华佗跟着他手势坐下,高低位置刚好能靠在张仲景身前,张仲景拧了一把华佗的肩膀,正按到平时劳累的那块rou,疼得华佗抽气,张仲景虽觉得痛快,还是有些难弭的恻隐之心,这便贴着那块肌rou揉了揉。 岂料华佗得寸进尺:“仲景,再摸几下。” 张仲景也的确这么骂了:“得寸进尺!” 一手摸华佗被掐痛的肩膀,张仲景另一手伸进药箱翻取药酒,还没找到,华佗出手捏他手腕,不许他动了。 “伤不碍事,”华佗的脸贴着张仲景胸膛,有意使颧骨硌数张仲景的肋,“别处理了。” 外伤处置本就是华佗的拿手戏,受伤的好手既然这么说了,张仲景也不坚持,只道他自己包扎过,张仲景道“好”,便合上药箱,对华佗说:“给我看看。” 华佗一愣:“看什么?” 张仲景挨着华佗坐下,华佗的手接着就搂住他的腰往腿上抱,张仲景仔细观察华佗不觉他行动有碍,答:“看伤到哪里。” 华佗眉头压低,叹一声,遂认命似的摊开手,只见布茧的手心里有一道即将愈合的血痂。 张仲景面目发寒,想,他最好能编一套可信的说辞。 华佗脸色紧绷,想,怕是不好骗他,明日他示问下属就知道我扯谎。 被瞪了半天,华佗有些躁,干脆实话实说、破罐子破摔:“你看什么看,你以为那块琥珀片子是白拿的?” 张仲景微微眯眼,抱臂冷笑道:“也不知是谁,总爱猫狗一样捡破烂给我。” “破烂?!”华佗抱张仲景的手用了力气,抓捏住张仲景后腰,扣着他,慨然道:“有眼无珠!我为磨那块琥珀,手心都划烂了!” 张仲景撇眉,顿觉怀里的琥珀发烫,“你磨的?”张仲景佯作镇定。 华佗按低张仲景颅颈,与他鼻尖相对,咬牙切齿:“它能自己长成那般不成?” 张仲景最烦华佗这语气,忍不住回呛他:“你徒费光阴,做这无用功来。”说完,张仲景沉首用力地磕了一记华佗的额头。 “怎么是无用功!”华佗一急就想发力,奈何舍不得动张仲景,只好乱缠张仲景的寝衣拉扯,正好掉出那块琥珀,华佗赶忙捏起琥珀边缘,那儿已被华佗磨钝了,变得光滑细腻,华佗将琥珀卡进张仲景眼窝,按耐脾气对他道:“你看我。” 张仲景看清眼前所现,不由惊叹出声,眉骨一松,琥珀落在华佗颈窝里,张仲景胡乱地摸过去,又捏回戴上。 琥珀镜后,皮rou脂血层层析解,其下白骨刺目,张仲景左佩镜右空瞳,只见得一左一右是死与生的差异,张仲景眨眨眼,右侧的半边还是男子俊朗面容,左侧竟血川网织、骷髅皑皑。 “这……”张仲景还在茫然之中。 华佗瞧他双目弯弯,当知是欣喜,果如犬狼似的埋进张仲景怀里,蹭闻几下,闷闷作个假怒道:“是无用功么?” 张仲景不想承认,支吾敷衍了,收起琥珀放到枕边,垂头搂华佗的脖子,还是嘴硬:“这罕物你不留用,拿来与我邀宠什么。” 华佗闻言即笑,在张仲景腿根捏了一把,道:“你可听过‘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掉了一地书袋,张仲景失笑暗想,和我显摆呢。 那厢华佗说着“批大郤,导大窾”,这厢张仲景意识到不对,张仲景退后几寸,掐住华佗的下巴,没声好气道:“慢着,庖丁解的是牛,你以畜牲比人?我就知道你尽会做蔑视人命的活计!” 华佗不躲,还往张仲景手里凑了凑,“哪有!打个比方呗,我看人就像庖丁看牛,哪里用得着琥珀镜。” 张仲景寻到另个话头:“你是说我不如你?” “我怎会是这个意思!这……!术、术业有专攻,我……” “不是这意思你还结巴什么?” 两人叠抱在一起吵了一架。 “够了!”张仲景面有薄红,横眉冷目,“你是专程来找不痛快的?” “我专程来找你!可想你就是那不痛快!”华佗不予低头,比张仲景还凶。 或许贴在一起舌战很怪异,可这发生在华佗与张仲景身上却无比正常。 打断这一切的是惊雷样的匆促敲门声,伴随着一声担忧的“张院正”,华佗识别出这正是追咬他的“狗”,之一。 动静太大,引来人了。 “滚!” 华佗在不知何时偷学了张仲景的声线,仿得有模有样,张仲景听了都晃神,尚未反应过来,门外一阵急促步履声响,那人退远了。 等华佗回神解释,张仲景已什么都听不进去。 “仲景,你听我说,这是我偶然发现……你看,这儿,用琥珀镜看,它、它这块软骨下沉,我的声带……” “滚!” 华佗深吸一口气,解释无用,他不想再忍,当真放下张仲景要走。滚就滚,华佗心想。 “回来!” 难伺候!华佗隐怒,脚下不停。 细兵破空,穿风声尖利锐烈,长针在华佗后心窝约莫一寸前停止。 吵架演变为斗殴。 张仲景才洗过澡,自己不想流汗也不想华佗流汗,拆过几招,自消了气,便双手一摊,向后倒去。 “打不过了。”张仲景道,并起肩膀够枕下的琥珀镜,夹进眼眶里,挑衅意味十足地半卧在床,打量距离自己一尺外的华佗。 华佗本就衣不遮体,张仲景佩戴琥珀镜看他,他更觉自己被张仲景剥了皮端详。 想这华佗也非常人,既道是被张仲景剥皮望骨,他竟喉头一滑,口干舌燥起来。张仲景斜倚卧榻,观血的眼睛随着流向瞟至华佗腰下,又是挑衅一笑,“板板?” 受不得激的那个最先投降,华佗扔了刀,双手举过头顶,臭着脸认输,“错了,是我打不过,”华佗瓮声瓮气道,“别喊这个。” 张仲景舒服地吐出口气,得意道:“板板回不回来?” 华佗边走边吼:“再喊就走!” 话音未落已至榻边,飞针牵线缠腰,华佗被拉扯到张仲景跟前,张仲景合臂要抱,华佗会意俯身,针线脱落,两人在被衾中翻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