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始宁七年九月丁酉，时值深秋，华林苑内草枯花谢。

    天际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微光缓缓踱步，透过云雾，唤醒了栖息在枯树上的雀鸟。

    这只雀鸟名为“紫羽”，极为珍稀，通体雪白，却在腹部有一撮紫色的鸟羽，是半月前幽国太子送予皇帝的宠物。

    昨夜主人将它从金丝笼中放出来，它却久久不肯离去，只在宫城中盘旋，俨然将飞霜殿当做了自己的巢xue。

    醒来后不久，归巢的本能促使它扇动翅膀，扑腾着朝皇帝寝宫飞去。它一路飞过寂寥的后宫，飞过饰有鸱吻与凤凰的房檐，见到一两个走动的宫人，像是要吸引旁人注意般，鸟喙中不时发出一声声鸣叫。

    最后，紫羽落在合欢窗内伸出的一只素手上——指若削葱根，白皙纤长，指尖玉润，如同绽放的粉团蔷薇。

    它亲昵地蹭了蹭那人皓腕，惹来一声轻笑。

    “你在这儿，我可是连觉都睡不安生。”

    话虽如此，谢龄还是托着雀鸟，摸着它被露水沾湿的羽毛，转身回到了殿内。

    殿内铺了层厚厚的鹿皮氍毹，毛色鲜亮，触手生温，即使是数九寒天赤脚踩在上面，也不会让人感受到半分寒意。

    这氍毹据说是三月前幽国太子在杻阳山出猎，见一奇鹿，身高九丈，赤尾如鞭，便举兵围之。幽国太子猎到后命人扒皮制成氍毹，半月前当做纳征礼赠予皇帝。

    谢龄步入正殿，却见丞相陆沉端坐在客位上，手边的青玉裂纹茶盏还氤氲着水雾，想来早已等候多时。

    陆沉起身行礼，而后缓步走向谢龄，距她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道：“臣不请自来，望陛下恕罪。”

    往日谢龄坐在大殿之上，隔着冕旒，总是看不清百官的神色，自然也猜不出他们心中所想，而陆沉更甚。

    但今日谢龄明白他为何而来。

    “陆相言重了。”谢龄把手背到身后，紫羽也识趣地飞到了金丝笼中。

    谢龄本以为还要与陆沉虚与一阵，却见陆沉蹲下将她横抱起，向着寝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宫娥畏畏缩缩不敢抬头，而上了年纪的嬷嬷却司空见惯般噤声垂首。

    “陛下，深秋露重。臣半月前曾赠陛下一只狸猫，陛下畏寒，抱着它可以取暖。”陆沉将她放在床榻上，掖好了被角。

    陆沉所赠的狸猫与幽国太子所赠的雀鸟定然是不能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又因那只狸猫通体擦黑，看着不甚讨喜，谢龄便将它放在南殿养着。

    “陆相，朕不是小孩子了。您一向恪守礼法，此举有失妥当，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恐怕会遭受非议。”

    从谢龄践祚起，宫里宫外就布满了陆沉的人，她日日居住的飞霜殿也不例外。明知道即使陆沉做出更僭越的举动也不会有人置喙，谢龄还是提醒道。并非是出于关心，而是本能对陆沉的警惕。他已有的权势，在中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一个百依百顺的傀儡皇帝，都超越了一个臣子应得的，可他想要的远不止于此。谢龄不知道还能给他什么，而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只能拼死一搏，挣脱桎梏，与幽国联姻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

    距离幽国太子送出聘礼已过了半月，而今应当将婚期定下来了。但凡知晓此事的人都明白，丞相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一直从谢龄十七岁拖到现在，整整五年。

    这五年间坊间流言不断，有人猜测女帝心有所属，或幽国太子意图趁联姻吞并光启，更有甚者言丞相不满幽国太子，想要以身代之。

    现下只有他们二人，谢龄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掌控她一人并不难，在这七年中陆沉几乎渗透进她身体里，但若引来幽国太子，时局就不会一帆风顺了，借外人之手，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见陆沉薄唇轻抿，良久，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陛下长大了。”

    谢龄攥紧了被子，面上扯出一个乖顺的笑。她总是很怕陆沉，觉得其人心机太深，靠近他如同面临深渊，不由自主地颤抖。

    还没到时间，再等等。

    “寒暄许久，倒是忘说正事了。

    “幽国太子的婚书业已送达，九日后便能……若陛下不愿，臣去交涉。”陆沉的声音如古刹内低沉悠扬的梵钟，带着谢龄幼时的记忆。

    “如何还能‘不愿’，这不是早就定好的吗？”对于这桩婚事，谢龄没有多少抵触，却也谈不上心甘情愿，但这是唯一的机会，她绝对不能错过。

    陆沉不可置否，道：“陛下可将一生托付予臣。”

    香炉中袅袅轻烟升起。

    谢龄隔着轻烟，见陆沉一双绛色眼瞳却如同失了屏障，眼中的欲望也不再掩饰。她却不敢赌陆沉的话有几分是真。

    如何托付？是做一对明君贤臣，还是一对比翼连枝？

    所求为何？是万里江山，还是……

    “陆相如同朕的亚父，您的恩情，朕一生难忘。”

    一句“亚父”，二人之间的关系便已阐明。

    陆沉心领神会，也不再多言，起身拱手道：“此事由臣负责，陛下不必cao劳，今日早朝由臣代理，还望陛下以身体为重，臣告退。”

    他言辞恭敬，却没有转圜的余地，谢龄待他走后，摊开汗津津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