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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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下去,像是浸在清澈的温水里,可拿起手来看的时候,却看见淡红色的血水,从他的五指和掌心流下去。水面上有依稀的倒影,他静静看着那段赤裸的脖颈,下意识寻找一道鲜红的切口。他终于知道,刽子手如何砍下头颅。刀劈下去,颈骨断开,喷出鲜红的血,血凝固了,钻出米粒般的蛆虫。尸首堆积在乱葬岗上,他埋葬的时候,其实根本分不清,哪一颗头颅,应该属于哪一具尸体。 他把手按在水下,搅碎了死亡的幻影,看见一个心意决绝的青年人,以告罪之名来到长辈的府上,在清光与浮尘里静静地候着,也不觉得恐惧忐忑。他在前厅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赵大将军终于松口,让仆从领他到书房里去:“老爷,长平侯到了。” 仆从退了下去,年过六旬的赵大将军,须发皆白,目光依然锐利如电,看着他行完了礼,摆摆手让他起来:“认错来了?” “这段时日,在下对您有诸多不敬之处,故而登门致歉。”他说,“但在下并不后悔,也不觉有错。” “很好,你不是认错,是存心气我。”赵羽露出一个皮笑rou不笑的冷哂,“果然翅膀硬了。二十八岁,位列九卿,确实,也用不着我这个老朽了。我这个岁数了,该退下去了,本想抬举你做三十岁的大将军,现在看,还是免了。” 他那一刻感到五味杂陈,他到底是靠荫封才走到今天。两次出仕,也都是赵大将军的手笔。可既然有幸居于此位,能做一些事情,他都还要感谢赵大将军:“在下并无此意。大将军提拔教导在下的恩情,在下绝不敢忘,早已不敢奢求更多——可在下才能浅薄,既然有幸忝列其位,就该谋其事,为社稷百姓做些事情。” “谋其事?你一向反对我和阮太傅的党争。好不容易,有一件事,我们联合一致了。却轮到你跳出来搅局了。”赵羽悠悠然地嘲讽他。 “大将军,这并不是同一回事,怎能混为一谈。在下只论事,不论人,无论谁联合谁,或是谁单独上书,代表谁的利益,只要推行这种为祸百姓的举措,在下都不能坐视不理。” 赵羽这一次,连面皮也没动一动:“你又不是我的儿子,我不管你。你执意往死路上走,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在下失礼冒犯,请大将军见谅。”他闭了闭眼睛,心中涌起一阵怅然。无论他有多么不赞同赵羽的所作所为,赵大将军都是照拂提拔过他的堂舅,如果有可能,他并不想有这种冲突。可从今而后,却势在难免。他想到此处,又一次跪了下去,深深拜伏在地。 赵羽不发一语看着他,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淡淡地说:“长平侯,我最后再教你一个道理。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就像你,如果不是千户侯和公主的儿子,想有今天的位置,就是做梦。百姓也一样。戍卫朝廷的士兵、军户,这是第一等百姓;富庶地方的地主乡绅,上缴了国库一大半赋税,是第二等百姓;至于穷乡僻壤的贩夫,粮都纳不上来的贫农,什么都不是。长安以西,荒僻穷困,国库收不上多少钱,他们既有本事,就自己去捞,即便榨不出,那种能决定人死活的权力,有时比粮饷管用。上等人要高人一等的特权,便是把下等人的骨血都榨出来,也是应该的。我和阮太傅,虽然都有爱兵如子的名声,但绝不是平白无故,对谁都好。——我也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才跟你说这些话。你好自为之。” 青年人沉默了片刻,说道:“人有一时贫富高低,性命没有贵贱之分。靠着践踏一部分人,即便得来盛世,也不是盛世。” 很久很久以前,在赵大将军面前,在先帝面前,他可以回答得斩钉截铁,并不犹疑,不觉绝望。那时他只阴错阳差伤害过一个人,他竭力弥补,他还有一生,还有完整的一个人可以用来抵偿,便在妄想中以为自己终有一日,所做的补偿堆筑成山海,可以填补这个错误。可是,十四年之后,天窗上的一缕光终于照在冷森森的墙壁上,照出他满手血污,满身罪孽。稻草上的血迹已经干透,沉作了灰褐色的污秽。为何他活到了现在,为何他还没有死去? 有人推开门,走进了这间囚室。珠玉清响中,他听见那人向他走来,就停驻在他的身畔。黑金的衮服,垂在他的面前。先帝静静地望着他,那明亮而幽深的目光,无论是怜悯、惋惜,还是责难、失望,他都无法承受。他还能看见年少时候诚挚单纯,跃跃欲试的理想吗?而非今日,沉沦泥淖,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做到。 “你沦落今日,可有冤屈?”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以为那是酒醉后的高唐一梦,这样自欺欺人地相信了许多年。直到和阮诗成亲的那一天,他终于明白东山上的那个旖旎春夜,并不是一场少年人醉卧梨花下的幻梦。纵然初见的时候,他全然不识得浸在黑夜里影影绰绰的眉眼,只猜疑是入梦而来的山鬼精灵。而后十五年中的某一年,往东山上扫墓祭拜,梨花像那夜一样落在马蹄前的时候,也该心有灵犀,若有所悟。他曾以真为假,此刻分不清真与幻,便不敢再把眼前人,当作虚妄。 “我害人无数,应有此报。”先帝怜惜他,看重他,对他青眼有加,赐他丹书铁券,却也将平生第一桩罪孽强加于他,可他既然心生爱敬,那便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他被虚妄的梦想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下深渊,陷在重重孽缘里,无法自拔。往昔的一幕幕骤然闪过,又在倏忽间消失无踪。夏初有一刻让自己平静下来,竭力地摇了摇头,可一旦开口,仍然泪流满面,不可自制,“……我只是不服……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害了他们的,是我……为什么是我……” 蝉声嘶哑。 有温热苦涩的水滴,沾湿他干枯的唇齿,夏初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狱卒,佝偻着身子跪在他的面前,捧着一碗药汤,极仔细极小心地,用一匙汤勺喂到他的唇边。见到他醒来,狱卒满脸的皱纹向两侧展开,露出一个像喜悦又像难过的笑容。 “……你是谁?”夏初看着这张陌生的脸,想不起它属于哪一个曾经相识的人。 “恩公,您终于醒了……我是……是您曾经救我一命……”狱卒说出那个他从未听过的称呼时,声音里渐渐带了哽咽,双手抖颤起来,“我以前……就是甘州人,祖祖辈辈,在官道边上有片农田,盖了个房子……可突然有天,有伙大兵闯了进来,占了我家的房子,说要改成岗哨……那一条道边上的人,都这么被抢了房子和东西,扔给我们几文钱,就把我们都赶了出来……我大哥气不过,跟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人多,被打的半死,还把我一家人都拉去了官府,说我们是……是什么秦国的间人,县太爷不给做主,倒把我们打了一顿,按了手印,关了起来……我娘,我大哥,大嫂,我婆娘,都在牢里死了,就剩下我等死……可后来,却不知怎么着,又把我给放了……回去家里一看,虽然东西都没了,但房子还在,那伙大兵也没影子了……乡亲们听说,是上头知道了,这群士兵比土匪还厉害,就不让这么干了,贴了布告,把我这样的‘间人’都给放了,算我命大,赶上了……可我虽然活了,家也没了,家里人死的一个不剩,后来又遇上饥荒,为了讨个活路,就一路要饭要到这里来了……开始是给人打更,打了十几年,攒了点钱,托人谋了个门路,当起了狱卒,这才算日子宽裕了……恩公,可是我糊涂啊,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怎么被关起来的,也不知道是谁放了我……一直到前几天,听见恩公在堂上说的话,才突然有点明白……又四处去问人,这才弄明白,原来就是恩公救了我的命啊……恩公都是为了我这样的人,才落到这个地步……” 狱卒泣不成声,夏初静静地听着,眼睫下,恍惚也是一片水雾潮湿。 “……我已是死囚之身……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也不要与我有所牵涉。我怕会害了你。”夏初喃喃地说。 狱卒抹了把脸,连忙摇了摇头,毫不在乎:“……怎么能不提,如果不是恩公,我早就死了……而且,而且,前两天廷尉老爷也来过,看见我在这里伺候您,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对老爷都说了。老爷也没有说什么,就说‘这是应该的’,还让我好好照看您……廷尉老爷还派了个郎中来,给您身上敷了药,这几天又煎了汤药……趁着还热,您快喝吧……” 狱卒低下头,专心地对付手上那碗药,又舀了一匙,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唇边。 夏初动了动嘴唇,让辛辣的药汤慢慢流进喉咙。像是有一滴咸而苦的泪滑到唇缘,溶化在苦涩的药汁里,无影无踪。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