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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是不可能逛的,虽然过去常常附庸风雅地流连秦楼楚馆,但这几年忙着打仗,加上一心要摘左将军这朵花儿,郭嘉已经很久没去过了。但刘备的话提醒了他,过了没几天,郭嘉便趁一个行人尚少的昼时,拉着大惑不解、牢sao满腹的随从阿夙,前往以前经常关照的兰泽馆。青楼之地白天是很少有什么客人的,甚至没有正式开门,阿夙捏着郭嘉给的锦囊从后门进去,过了半晌,重又出来,将换过了内容物的锦囊交在郭嘉手里。 郭嘉当场打开,取出一张上面写了字的细帛。阿夙随意瞟了一眼,念道:“进酒之法,在乎智术……” “不许看。”郭嘉踢了他一脚。阿夙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这时街对面兰泽馆的后门又开了,两个男子抬着一副担架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年幼的女子,身量娇小,大概十二三岁模样。郭嘉再细看时,发觉这少女面色青白,眼睛紧闭,颈项有几道可怖的淤痕,虽然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但看起来最多只有一口气了。 青楼里的剧疾重伤向来是不管治不管埋的,这些女子就好像此刻郭嘉手中的细帛,单薄无凭,活着时被任意涂抹,死了也只是一撕两半,随风飘去。郭嘉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但忽地想起刘备始终带着温暖笑意又总在某处置身事外、审视嘲弄着什么般的眼神。他又踢了踢阿夙:“去,把人买下来。” 阿夙皱了皱眉:“主上,那人要死了。您有这种兴趣?” 郭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买下来,找家好医馆救治。如果能活,就送给左将军。如果死了,就花点钱埋了。” “真是钱多烧手。”阿夙嘀咕了一声,向那两个抬着担架的男子走去。 这少女便是小曼。 当天晚上郭嘉在酒肆里看到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捧着痰盂跪在角落,青衫尽污,既窘迫又可怜,酒肆的迎来送往中他像一道不起眼的风景,甚至无人多看几眼。郭嘉又横插一脚,向店主打听了一下,知道是做粗活重活的帮工,无父无母,今日偶然给颍川荀氏的贵客奉菜,贵客自小养尊处优,生性爱洁,嫌痰盂有味道,于是漱口之后将水直接吐在了少年身上。这只是贵客无心的举动,店主却以为大妙,马上命令少年在角落当人rou痰盂。郭嘉又把人买了下来,令他沐浴更衣后,送到刘备府上。 这少年便是项真。 项真一到左将军府,马上为刘备的风貌气度深深心折。刘备面对小曼这个喉咙受伤、既无法说话又无法进食的年轻少女正感棘手,项真做了许多甜汤,又熬粥又熬药,哄着小曼一点点喝,这才渐渐把人养好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郭嘉陆续给刘备送了好些人来。他们年岁都不大,有的是讨饭抢不过别人的小乞丐,有的是欠了收成交不上田租的佃户之子,有的是被抄家破族的罪臣眷属……一时间,在许都活不下去的各色人等仿佛都聚集到左将军府来了。到了夜间,大家一起在院子里烤着火,喝着甜汤,看星星看月亮,谈及身世生平,那真是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冤,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潸然泪下,有人痛骂这个荒唐的人世间,直到左将军起身招呼大家回房睡觉。 “将军,您说郭祭酒到底想干什么?”项真问刘备。 “他呀,做好事。”刘备说。项真一脸不信,他在许都已经混了两年日子,多少对国家大事有些了解,也听说过司空军师祭酒的风评。 刘备想了想,又说:“郭祭酒这个人嘛,你不要去猜他的动机,只看他做的事结果是好是坏就罢了。” “难道他救几个人,您就真信他是好人?”项真表示疑问。 “他是好人坏人,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你知道你自己要做什么事便是了。”刘备说,项真点了点头。 内间传来生疏的抚琴声,和小曼断断续续的吟唱。刘备和项真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那琴声平和中正,那吟唱虽然吐字滞涩,音调不准,但在月色中听来也有几分清婉: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这首诗作所表达的居安思危、乐景哀情之义,郭嘉是不怎么关心的,但见刘备对他的态度一日好过一日,验证了自己这一招确实有些效果,心中着实得意。不过东中郎将程昱、尚书令荀彧、司空西曹掾陈群这三个人一同找上门来的时候,他立刻“戚戚何所迫”,感觉自己可能有点乐极生悲了。 “你们搞什么?”郭嘉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 “这话该我们问你。”程昱说。回想起把郭嘉从军帐中揪出去责骂那天,程中郎那时虽然看起来气急败坏的,但在他个人来说已经算是半开玩笑的程度。此时则不同,一脸严肃神色,看起来要怕人多了,何况他比郭嘉年长二十多岁,一旦端起长者的派头用训斥后辈子侄的口气跟他讲话,郭嘉也只好装聋作哑。 程昱看了陈群一眼,后者拿出一张名单,放在郭嘉面前的案上。郭嘉随意地用目光一扫,便伸手折了起来:“干什么,陈曹掾要跟靖安司抢活儿?” 陈群没有被他的嘲笑激怒,没有采取针锋相对的姿态,而是不卑不亢地陈述道:“下官想请郭祭酒指教,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救了他们,把他们送到左将军那里。” “我做什么事好像不需要和陈曹掾解释吧。”郭嘉不耐烦地说。 三位来客互相交换了眼色,和郭嘉相识最久的荀彧温和地开口道:“奉孝,别置气。我们都寻思着,也许你是有什么高明的主意,但实在搞不懂,所以想请你说明一下,也免得大家耽误了你的计划。你是要用这些人去监视刘玄德的行动吗?” 不愧是王佐荀彧,这几句话一说,场上气氛顿时大为缓和。郭嘉抬了一下眼皮道:“你自己觉得呢?” 荀彧沉吟着道:“你和刘玄德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这样直接送人,似乎太过明目张胆,容易打草惊蛇。但反过来说,就算是司空亲自拨人给他,他也必定提防,你这样大张旗鼓、大摇大摆地送人,可能他反而乱了,猜不透我们想干什么。” 郭嘉呵呵一笑。程昱一扬眉:“那郭祭酒到底是想干什么?” 陈群猜测道:“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一群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那人做起事来一定束手束脚,不敢有什么出格的行为。这些人又都无家可归,既不能送走,碍于声名又不能打杀,只能好好养着。从根源上杜绝了那人暗中苟且的可能性。” “妙呀。”荀彧抚掌道,“不知道这些孩子做事可机敏吗?如果能给刘玄德府上藏点不该有的东西,那就更直截了当了。” 郭嘉不引人察觉地皱了皱眉。程昱将目光从畅想未来的荀彧身上收回来,问道:“所以,郭祭酒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这个嘛,我打算和刘玄德一起喝酒。”郭嘉说。 三个人一起看着他。程昱道:“然后呢?” 郭嘉微垂下眼,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头。“之后的事嘛,还没想好。” 荀彧盯了他片刻,微笑道:“奉孝,这可真不像你,难道不应该是趁着酒酣耳热的时候套点什么话,或者顺手牵个羊?” “郭祭酒说得好像只是单纯的想和刘玄德一起喝酒似的。”陈群一脸淡然地加了一把火。 程昱冷笑道:“我看你是被刘玄德迷得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 “你们管我做什么?”郭嘉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露出锋利的爪牙,“荀家三天两头下帖子请左将军赴宴,陈家送了左将军府双倍年礼,程日立更是和刘玄德两个人一起逛灯会!你们与其管我,不如好好管管自己。” 三人一愣,片刻之后,陈群惊怒交加,长身而起:“郭祭酒,你能不能别拿靖安司公署私用?” “这怎么是私用?”郭嘉迅速抓住他的破绽反驳,“靖安司的记录里有太常杨文先的起居生活,司徒赵子柔的言行举止,少府孔文举的往来宾客,陈曹掾都不觉得纳罕,怎么到了左将军刘玄德和你自己,就说是私用?还是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许靖安司记录?” 他这一击立即见效,陈群答不上话来,程昱和荀彧看过去的眼神也不禁变得有些奇怪。过了半晌,陈群僵着脸道:“那人毕竟曾经征辟我为别驾从事,总有几分香火情,况且现在家里主事的是我父亲,老人家顽固得很,他要送双倍礼,我有什么办法?我和那人没有私人来往,这个不必担心。” 这话一说,受怀疑的压力立刻又转向程昱。郭嘉饶有兴致地看着满面阴云的程中郎,道:“前不久程日立还在怪我不该拦着杀刘玄德,怎么自己表里不一,私下跟人把臂同游,还买什么金乌栖扶桑铜三重连枝灯?” 程昱脸色阴沉,半天没说话。荀彧轻咳一下,打着圆场道:“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仲德兄这是迂其途而诱之以利的妙计啊。” 但是这铺好的台阶程昱也没有顺着走下来,而是沉默良久以后,突然来了一句:“郭奉孝,再叫我一声程日立信不信我砍死你。” 其他人都一声不吭地看着程昱,心头浮现出“恼羞成怒”几个字。程昱转着脸,神色凌厉、不输气势地回视着他们每一个人,然后道:“灯会,确实是一起逛了,不过只是偶遇而已。对刘玄德这个人,你们要么就是过分关心,要么就是过分不关心,我认为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立场不相干的人去做一些恰如其分的观测。” “那似乎也不用举着金乌栖扶桑铜三重连枝灯才能观测。”郭嘉发出一声淡淡的嗤笑。 在程昱拍案大怒之前,荀彧赶紧拦在中间:“仲德兄说得对啊,现在朝中大小官员十有八九都和刘玄德有来往,如果我们自己人顾忌嫌疑,全身远害,反而会失去先机。” 这话说出来,便成了虽然没能让每个人都十分满意、但姑且一碗水是端平了的定论。郭嘉固然无法谴责程、荀、陈三人和刘备的交游,他们三人也不能再对郭嘉的行为指指点点,大家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共同利益才跟刘备或主动或被动地扯上关系,谁也没有二心两意,谁也没有假公济私。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进入二月,天气渐渐回暖,到了帝王春搜的时节。曹司空早把许都郊外一片有河有林的土地圈作围场,用以田猎。郭嘉虽然不习射猎,但自然是要参加的,并且特意又从靖安司带了一个身手高强的年轻男子充作随从。 到了围场,郭嘉无心观看君臣射猎,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时隔多日又穿上了铠甲、被许多熟悉身影团团围着的细腰将军。他拍马上前,随意地挥着手中鞭子,挤到那人身旁,笑道:“左将军可真爱谈天说地,射到什么没有?” 夏侯惇、曹仁等人不悦地瞥了他几眼,策马走开了。刘备转过脸来,眨了眨眼,含笑说道:“没有,不过马上就要打到一只小乌鸦了。” 郭嘉哈哈大笑,随即“咦”了一声,周围的人散开了,他才发觉,为刘备执鞭坠镫的竟然是两个身材瘦弱的半大孩子,并且他们的相貌还有几分眼熟。阿夙和他主上一样,也不会这些舞刀弄枪的玩意儿,但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看起来威风足以唬人,此时也跟在郭嘉身旁,他“啊”了一声,指着其中一个孩子道:“我记得你,你是赵议郎的幼子,原来是忠……忠……是赵氏孤儿。” 他差点脱口而出“忠良之后”,总算及时想起赵彦已经以“欺君误国”的罪名被处斩了,匆忙刹住不合时宜的话语,改了口。赵家少年神情冷淡,不置一词。郭嘉也终于想起这孩子正是自己送给刘备的人,没想到会被他带到如此正式的场合来,心中颇喜,嘴角微勾,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殊。”赵家少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郭嘉又问:“哪个殊字?” 赵殊翻起一双白多黑少的大眼睛,道:“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的那个殊字。” “好名字啊,跟阿夙一样,里面都有一个‘歹’字。”郭嘉将握着马鞭的掌心一拍,笑道。他又看着另一个少年,辨认了些许时间,道:“你是酒肆里那孩子吧?一个月不见,长高了不少,脸也圆了。” “郭祭酒,我叫项真,项县的项,真定的真。”项真说。郭嘉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我以为当年太祖高皇帝平定楚地之后,项氏之人都纷纷改姓刘了,原来还有余下的。” 眼看着郭嘉口若悬河,专讲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黑色笑话,刘备轻咳一声,打断他道:“郭祭酒给我送了这么多从人,我还没来得及向您表达谢意。” 郭嘉马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左将军打算怎么表达谢意?” 刘备拱手道:“今日我射猎所得,都归郭祭酒所有。” “不愧是左将军,筹算之精,不亚于嘉。”郭嘉笑道,“我送你几个大活人,你就还我几只狐狸兔子什么的?也太轻易了吧。” 在场众人都听得暗暗皱眉,看郭嘉的意思,送“大活人”之恩义,显然也要以“大活人”来报答。而刘备又有什么人可以还给他?其中刘备本人更是又心惊又有几分羞惭,他心知肚明郭嘉对自己的企图,因此很快便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听到这句笑话,内心深处似乎不怒反喜,觉得对方说得真妙,虽然是歪理,但还挺有意思。 郭嘉只见刘备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沉思片刻,然后重新拱手道:“祭酒说得是,我暂时没有什么足以拿来还的,这份人情只得欠着,以待来日。” 阿夙“啧”了一声,觉得左将军脸皮还挺厚,本来说要用今天的猎物来还人情,现在干脆什么也不还了。项真瞪着郭嘉,心中想法则又不同,他一向认为郭嘉把他们这些人搜罗起来送给刘备本就没怀什么好意,说不定里面还有阴谋诡计,自然算不上恩德,现在却偏要刘备还人情,郭祭酒这心肠也太黑了。 他们想什么郭嘉当然是不管的,很高兴地跟刘备拱手还礼,然后带着两名随从走了。刘备这一天领着项真和赵殊像游园一样慢慢遛马,在树林里赶起藏身其中的鸟兽,果然射中几只兔子、雉鸡之类的小型猎物,便回到事先指定好的营地。赵殊用捡的树枝生起火来,项真取出刀具,给猎物放血拔毛,剔除内脏,切成小块,又排出油、盐、酱等,在火上炙烤rou块,不多时,一股粗犷且霸道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好香。”刘备感叹道,“小时候我和益德、宪和他们背着家里长辈,在外面偷偷打了鸟来烧着吃,也是这个香味儿。” “您尝尝。”项真把一块浅褐色的雉鸡rou放入盘子,浇上豆酱,递给刘备,又同样给赵殊和自己准备了一份。刘备把盘子端在手里,缓缓吹着气,等他们两个都拿到了,这才举起筷子,将rou送入口中。他咀嚼着焦香四溢、鲜嫩多汁的鸡rou,正要夸赞几句,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笑着说:“好香啊!有好rou,怎么能没有好酒?” 回头望去,果然是阴魂不散的军师祭酒又找来了,他的两个随从一人抱着一个酒坛。郭嘉指着笑道:“我这边没什么收获,寻思来蹭你几口rou吃,用这酒跟你换,可不许说我硬要你的猎物。” 刘备望了一眼,笑道:“不会是九酝春酒吧?有一阵子曹司空跟魔怔了一样,天天见谁就跟谁念叨这九酝酒。” “不是,”郭嘉摇头微笑,“这只是酒肆里买来的寻常佳酿,我连盖子都没有打开过。”他忽然看向项真,说道:“阿真,你说是不是啊?” 项真不意突然被点名,愣愣地将目光投向那两坛酒,紧接着神色微凝,他已经看出这酒坛的形状大小、封口的方式正是自己之前帮工那家酒肆常用的。不知道郭嘉是何时买的这两坛酒,又为什么要特地让自己证明这一点,他闭口不言,跟没听到一样。 刘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沉默的项真遭到发难之前,已经笑着将话接了过来:“郭祭酒何必这么客气,我们分rou给你吃就是了,不要你的酒。” “哦?”郭嘉直接坐了下来,“原来左将军心里防备着我,不敢喝我的酒。” “这话从何说起?”刘备淡淡笑着。阿夙正要把酒坛和食具放在郭嘉面前,郭嘉却突然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一把掀开盖子,倒了一碗,灌入自己口中。随即将空空的碗底翻过来展示给刘备看:“我先干为敬。” 浓烈的酒香直扑鼻端,中人欲醉,虽然未饮,嘴里仿佛已有了那又甘又辣的味道。刘备不禁赞了一句:“好酒!”又柔声道:“不是防备你,今日天子春搜,文武百官都在,如果喝多了御前失仪怎么办?” “你就是找借口,难道你以为司空他们就不喝酒了?”郭嘉说。他还要补充几句,突然旁边阿夙一头栽倒在地上,打断了他的话,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阿夙趁大家没注意偷偷喝了一碗,他平时原不饮酒的,于是马上醉倒,头重脚轻,站不起身来。大家望着阿夙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在地上努力地爬,身旁还滚着一只空碗,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赵殊双眉一竖,道:“一碗就倒,还说酒没问题?” “这是他酒量太弱罢了,不然我怎么没事?”郭嘉皱眉道,随后眼神示意另一个随从将人带走。阿夙身材魁梧,一个人不太扶得起来,郭嘉又对赵殊道:“阿殊,你帮把手吧,你们两个把他带去荀令君那里。” 赵殊看了刘备一眼,刘备对他点点头,他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两个人搀着阿夙跌跌撞撞地走了。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郭嘉又对项真开口:“阿真,你……” “我不走。”他话未说完,项真已摇着头道。郭嘉仰头放声大笑,然后道:“没让你走,你再多烧点rou,我和左将军要吃。” “哦。”项真答应了一声,又把剩下的rou块放到火上。郭嘉从带来的食具中仔细挑了一只干净好看的漆耳杯,递给刘备,刘备接了过来,对与郭嘉一起饮酒一事已经没有那么拒绝,一方面是发觉郭嘉确实铁了心要跟自己喝一回酒,另一方面阵阵浓香和阿夙的醉倒也确实勾起了他的馋虫,想要尝尝这酒到底是什么滋味。 正在思索间,只见郭嘉吃了两口rou,把用来串rou块的树枝托在手上,道:“左将军,我郭嘉这辈子没给人劝过酒,都是别人向我劝酒,所以我在酒席上非常不善言辞。为了避免无聊,我们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刘备摇晃着手中的耳杯笑问。 “抽草棍比长短,谁短谁喝酒。”郭嘉道。刘备噗嗤一乐:“好幼稚的游戏。” “我还没说完呢,”郭嘉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就算抽到了短的,如果不想喝酒,可以让另一个人替自己喝,但是要先回答一个对方提出来的问题,答不出的话就不能替。” 刘备拖着长音“哦”了一声,道:“你这是在秦楼楚馆吃花酒的那套玩意儿。”郭嘉笑道:“算是吧,左将军陪不陪我玩?” 刘备无可无不可地笑着点点头,将杯子伸过去,郭嘉给他倒上了满满一杯酒。项真忽然道:“将军,郭祭酒,这个游戏我也可以参加吗?” 郭嘉眉心打了个结,道:“小屁孩,你会喝酒吗?别来掺和。” “我会喝酒,而且我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项真说。郭嘉和刘备都看着他,郭嘉罕见地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情:“不是吧?我以为你最多十五岁。” 项真扯下了脖子上系的一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布巾,两人凑上前一看,上面果然用麻线绣着“光和五年正月生项真”几个字,虽然歪歪扭扭,但却不容错认。郭嘉笑道:“说不定是你自己绣的呢。”项真把布巾塞回衣领里面,没有说话。刘备道:“孩子馋酒了,让他喝几口吧,你总不会是心疼酒?”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听你的。”郭嘉笑道,把一个碗塞给项真,又从柴火里抽了一根树枝出来。三根树枝并在一起,有长有短,然后一齐插入柔软的泥土中,三人分别抽一根,抽到最短的便喝酒。 抽了几轮,三人各有胜负,刘备本来就想饮酒,来者不拒,项真也默默地小口饮下,只有郭嘉每次抽到最短的树枝,必定点刘备替他。刘备觉得好笑,便问了他些“跟谁一起吃过花酒”“朝官中最讨厌谁”“家财有多少”之类的问题,郭嘉一一回答,刘备自然不知真假,但也不甚在意,替他将酒喝了。不知不觉,刘备已饮了十杯,项真也饮了六碗,独有郭嘉还只饮了最初那一碗。 这酒口感绵柔醇厚,并不辛辣,让人容易多饮。刘备感觉酒意渐渐有了五六分,身体懒洋洋的,脸颊发热,舒适得很,觉得饮到此正是恰到好处,抽到了最短的树枝,便点着郭嘉笑道:“郭祭酒,替我喝吧。” “好啊,”郭嘉微笑,“左将军,我问你,我生于何年何月何日?” 刘备和项真一瞬间都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两个人怔愣地眨了一会儿眼睛。刘备要确认自己是否清醒一般重复道:“你是问,我生于何年何月何日?” 军师祭酒脸上微笑雷打不动,轻柔地说道:“我问你,我郭嘉生于何年何月何日?” “郭祭酒,这叫什么问题?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生辰?”项真皱着眉道。 “我当然知道,但我事先也没说这个游戏不可以问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啊。”郭嘉轻轻笑着说。项真瞪眼,想说“这个问题我们将军怎么可能回答得上”,但又寄了一丝希望于刘备真的无所不知,转头望去,只见刘备也是一脸头疼苦恼之色。 “郭祭酒,你这个问题我确实答不上。”刘备思索片刻,摇头道。 郭嘉成竹在胸地露齿一笑:“那太可惜了,我不能替你喝酒,你自己喝吧。”刘备无奈,举杯饮了。三人又抽草棍,这次项真抽到了最短的,他马上点郭嘉替饮。郭嘉不经意地将目光从他脸上掠过,问道:“我母亲姓什么?” 这问题别说刘备和项真不知道,恐怕整个许都除了郭嘉本人之外就没有知道的。项真把碗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啜着酒液,神情甚是憋闷。刘备又点了郭嘉两次,他问的都是这样与他自己切身相关、旁人却很难知晓的问题,估计再点下去,也不会改套路了,便笑了笑,不再点他。相反,郭嘉来点他替饮时,刘备立即精神一振,开口问道:“郭祭酒,我刘备生于何年何月何日?” 郭嘉看着他,缓缓露出笑容:“你生于延熹四年正月初二。” 刘备一愣,项真“嘶”地吸了一口凉气,道:“将军,他调查你。”郭嘉没理会他,眼神柔和地看着刘备道:“左将军正好比我大九岁,算是同辈人。” 也不知道哪来的“正好”。刘备随口“嗯”了一声,将郭嘉给他倒上的酒饮了。接下来又被郭嘉点替饮,他仍旧问与自己相关的问题,郭嘉竟然都答得八九不离十。 “我母亲姓什么?” “尊堂姓王。” “我家宗祠何处?” “涿郡涿县楼桑村。” “我的字是何人取与我的?” “族叔刘元起。” “我喜好什么吃食?” “蒸鱼、莲藕、汤饼,多加葱薤酱。” 刘备一边提问,郭嘉一边给他杯中倒酒,郭嘉答完,刘备便举杯喝了,项真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抽草棍的事,变成了刘备和郭嘉之间的问答游戏。刘备堪堪饮了二十杯,感觉肢体有些不听使唤,持着耳杯的手微微打颤。他问:“郭先生,你一直要与我一起喝酒,现在这样,你开心吗?” 郭嘉正在给他倒上新的一杯,倒得太满,酒液略微被晃出来一些,沾湿了刘备的手指内侧。郭嘉便将自己的手覆上去,稳住耳杯,略一沉思,笑道:“开心。”他握着刘备的手将耳杯举到自己唇边,低头把酒喝得一干二净,甚至伸出舌尖温柔地舔去了刘备手上沾的液滴。 刘备只感到细小温软的触感扫过自己的手指,或许是酒麻痹了神经,他没有缩回来,而是轻轻唤道:“郭奉孝。” “哎。”郭嘉应道。 “你为什么选择曹司空?”这个问题像一声叹息,很快流散在黄昏的清风里,问话的人似乎也并没有想要一个答案。但被问的人却认真思考了一瞬,随后说道:“大概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过上现在这种太平安乐日子吧。” 他将酒满上,推到刘备面前,刘备低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口小口地将这一杯喝完,然后终于晃了一晃,再也保持不住坐姿,玉山颓倒。郭嘉在他头顶抚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向项真带来的那些装调味品用的大缸小罐,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空的竹筒,往里面倒了半碗麻油,半碗牛膏,然后用竹箸慢慢搅拌着。 项真眯着眼睛看他,口齿不清地道:“有人教过我,油与酒不可糟蹋。” 郭嘉轻轻嗤笑一声,答道:“不会糟蹋的。” 随后他把竹筒揣回袖子,牵过那匹栗色战马,半扶半抱地把刘备送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坐在后面,将晕乎乎的刘备护在怀里,然后一扬鞭离开了营地。 他们离开后一刻钟,东中郎将程昱走了过来,蹙着眉打量着正在原地收拾食具、将吃剩的rou打包装盒的项真。少年双颊晕红,手指要试探几次才能准确拿住他要拿的东西,显然已经半醉。程昱问道:“你是左将军的随从?你家将军呢?” “同人于郊,无悔。”项真说道。 程昱的眉头于是皱得更深了。 刘备在郭嘉提出他不可能回答上来的问题时就已经知道对方是故意要灌醉自己,对被灌醉之后会发生什么也有所猜测。之所以没有拂袖而去,或是把杯子摔回对方身上,大抵是人、时节、场合、酒的味道、对话的内容、身体的触碰都恰到好处,像一只找上门来蹭手摇尾巴的小狗,让他不舍得拒绝。所以被对方抱上马、疾驰了一段,然后又拖下来,背靠一棵树跌坐在地上的时候,他也只是喃喃地骂了几句,眯着眼睛看着对方在面前蹲下来。 “抱歉,我没什么力气,弄痛你了。”一只手温柔地抚上面颊。郭嘉的手肌理细腻,颇不符合一个常年在前线征战的军师身份,刘备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脸会不会比他的手粗糙。随即那只手轻轻抬高了自己的下巴,郭嘉俯身过来,吻上刘备还带着酒香的唇。 刘备“嗯”了一声,抬起舌挡住他侵犯进来的舌尖,绵密地纠缠推让着。郭嘉亲吻了一会儿,跪坐在刘备身边,急迫地去解他身上短扎甲,但因为急切,反而不得其法。刘备喘匀了气息,将他推开些许,自己除下了铠甲,放到一旁。郭嘉摸了摸还带着他身体温度的鱼鳞铁片,微笑道:“左将军为了田猎穿上的战甲,却又为了我解下来,我心甚悦。” 刘备勉强克制住酒后不听使唤的舌头,道:“你想得还挺美,怎么不作诗一首?”他口中话语虽是嘲笑,但微侧过去的泛红脸颊、弥漫着雾气的双眼却显得像是在邀请。郭嘉忍不住凑过去,距离近到刘备闭上眼睛:“我可没学过作诗……不过现在的情景,似乎也不妨吟几句文理不通的歪诗,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到。” “你说来听听。”刘备闭着眼睛,感到他又摸上了自己的腰,并且用双手箍住,狠狠揉搓。这个人好像对腰格外感兴趣,他心想。郭嘉把玩了一阵,低声开口道:“将军欣解甲……” 刘备不由得嗤的一下笑出声来。郭嘉道:“都说了不会作诗,不带笑话人的。”刘备点点头,微笑道:“嗯,你接着说。将军欣解甲,那策士又如何呢?”一阵酒气上涌,他觉得脑袋和胸口都闷闷的,不住往后仰去,接着干脆仰面躺了下来,这才舒服多了。 郭嘉嘴角上扬,将碍事的衣物拨开,捧起刘备还未有什么反应的玉茎,低声继续道:“策士勇叩关。” 他低下头,将那东西一口吞下。他含得很深,那处稀疏柔软的毛发碰在嘴唇上,令人痒痒的。刘备忍不住“啊”的一声,不自在地扭动身子,道:“你怎么……” 郭嘉将体重压在他的大腿上,让他不能挣扎,然后细细品尝起来。刘备轻哼出声,那东西像雨后的蕈子一样在软滑口腔的包裹下迅速涨大,结结实实地顶到了郭嘉的咽喉,迫使更多津液从舌底流出,充满间隙。郭嘉轻笑一下,这个男人的味道虽然干净,但也算不上令人愉悦,像大夏天的河流,热腾腾的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咸味,但他却感到莫名的兴奋,整个人都不禁为之颤抖,想要体尝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想要就这样把他逼上顶峰,想要给他留下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他用力吸吮着,将混合了刘备体味的口水不断咽下。刘备的喘息很快便急促起来,喉咙中发出难耐的低吟,随即用手掌轻轻托着他的双颊,似乎不想让他进攻得这么猛烈:“郭祭酒……” 郭嘉暂停了动作,松开口,低笑道:“怎么,还叫郭祭酒?” 刘备无力地笑了一下,接着从善如流,很顺畅地改口:“奉孝。”郭嘉眉眼弯弯,立刻跟着唤道:“玄德。”这两个字一念出口,他感到自己胸中仿佛多了一把暖融融、轻飘飘的羽毛,带着他的心飞了起来。似乎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温暖又充沛的感情了,他俯身压上去,双唇相接,刘备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脊背,吐出的气息拂在他脸上唇上:“你别舔那里……” “你受不了?”郭嘉露出几分促狭的表情,“玄德既然委身于我,我总得让玄德体验些从别人那里体会不到的新鲜玩意儿。” 刘备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 “还有谁给你做过这事?”郭嘉睁大眼睛,不无吃惊地问。 “不告诉你。”刘备轻声哼笑,“下次和奉孝抽草棍喝酒的时候,拿出来问。” 郭嘉心头一热,刚刚产生的一丝酸涩立马消失不见了。刘备只见郭嘉满眼柔情,低头过来,亲了亲自己的鼻尖,与刚才那急色的样子判若两人。然后他对着自己眼睛呼了口气,轻声道:“好啊,下次别带那个傻愣愣的阿真了。” 刘备失笑,道:“那孩子一片热忱……”话未说完,郭嘉已摆出一副不想再听的神色,伸手捉住他腿向两边掰开。刘备闭上了嘴,感到郭嘉鼓捣了一会儿,随后两根手指向自己密xue中强塞进来,指上不知涂了什么东西,又滑又腻,因此虽不甚痛,却发出粘腻的轻响,还有些液体顺着臀缝缓缓淌下,令人生出一丝恐怖。 “用不着涂那么多吧……”刘备忍不住嘀咕着,他也料想到这是郭嘉准备的润滑,但怎么想也不至于弄得满手湿淋淋的,还在努力向那甬道中多推入一些。 “不能糟蹋了。”郭嘉微微喘着粗气,语调中还带着笑。刘备闭目忍受片刻,郭嘉从两根手指增加到了三根,然后四根,然后似乎他整个手掌都在抚摸自己的脏器,一边重重地确认过每一处皱褶,一边还发出或惊讶或了然的喟叹……然后终于抽了出去,一个比起手来更加坚硬成形的东西抵上来。 刘备睁眼看他,郭嘉一只手向外掰开刘备的腿,另一只手扶着自己的欲望,俯视着他,瞳孔中暗流涌动,用沙哑而不甚平稳的嗓音道:“玄德……要进去了。” “嗯。”刘备轻轻点头,下一瞬,便被策士的腰下剑彻底贯穿。 ※ ※ ※ 郭嘉端着碗进来的时候,刘备已经又昏睡过去。他把碗搁在一旁的小桌上,摆手将适才进来的几名安静侍立的宫人都打发出去,然后坐在榻边瞧着刘备的睡脸。刘备再次醒来时,便又看到刘理托着那张白嫩俊俏的小脸望着自己,神色还有些哀伤。 “奉孝。”刘备唤道。 郭嘉摸摸刘备斑白的头发,低声道:“我听阿真说,你纳了小曼?” 刘备顿了顿,道:“我在南阳新野的时候,小曼找上门来。她风尘仆仆,荆钗布裙,又大了几岁,我们一时都认不出她了。我本打算替她找一户好人家结亲,但小曼说,不想再做违心的事情……” 郭嘉心口一阵刺痛,他掌起案上的铜镜自照,少年的容貌清秀柔和,琼鼻挺翘,柳眉纤纤,用力地向泛黄的镜中世界凝视,仿佛能看到眼前的刘备和十二岁的小曼的面影在那里融为一体。郭嘉将镜子摔开,沉着脸走上前来,猛地掀开刘备身上的锦被。 “郭奉孝!你别这样。”刘备皱眉轻斥,按住他正要胡作非为的手,“难道你自己没有妻妾吗?小曼的命是你救的,她在你手底下跟了四年,你难道不希望她过得好一些?” 郭嘉突然眼圈一红,满脸说不出的委屈难过:“我管她的事情干什么?你走以后,这些人我就没再放在心上了,早知小曼会跑,我才不会让她入靖安司呢。” 这话说得百转千回,九曲十八弯,如果是旁人,会以为郭嘉的意思是怕小曼向刘备泄露靖安司的机密,或者贪恋小曼的美色,恨不得自己收用。但刘备却明白,他想说的是如果自己对待小曼再好点,把她放在家里当个义女养着,而不是让她在靖安司干那些脏活,小曼就不会逃跑,刘备身边也就不会多一个妾室。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郭嘉的脸颊,柔声笑道:“我早就跟你讲过,做好事不要图回报。再说,要不是你当年救了小曼,现在你也不会还魂在理儿身上,这也算是一种因果。” 郭嘉气愤地蹬掉脚上的软鞋,爬上床榻,俯身压在刘备身上。刘备嫌他压得重,用手托了托他,只见郭嘉一手向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给你这小儿子取字奉孝,到底是因为念着和我的情谊,还是因为我当初救了小曼,让你多了个美妾?” “你没事吃这飞醋干什么?”刘备失笑,伸臂搂住他的后颈,“她是她,你是你,你难道还不相信自己的魅力?” 郭嘉心里好受了一些,但还不满足,又继续追问:“那你说,你是因为小曼在身边,所以看到小曼就会想到我,还是本来就一直念着我?” 刘备眉心一蹙:“这……”他心想这人怎么满脑子都是这种无聊的爱恨纠葛,但对这人的性情又偏偏了如指掌,知道他就是这种将爱恨纠葛看得大过天的人。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道:“将军欣解甲,策士勇叩关。” 郭嘉眼睛一亮。刘备面上浮起一丝怀念的微笑,道:“如果不是念着你,这么烂的诗,早该忘了。” “我现在觉得作得挺好。”郭嘉不要脸地自夸自赞,随即有些粗暴地亲吻上来。纠缠片刻,他自己柔嫩的唇泛红透亮,刘备本来有些苍白干枯的唇却变得润泽。感到一只不规矩的手探入股间,刘备脸红起来,双腿一并,把他手夹住:“现在还是白昼,会有人进来的。” 郭嘉喘着气道:“谁那么大胆擅闯陛下卧房?再说,我让阿真在外面拦着的。” 刘备想说你可别高估阿真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一个清朗而稳重的嗓音道:“就算三皇子在内,也不妨碍亮进去吧?” 郭嘉和刘备对视一眼,郭嘉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收回手,慢慢坐直了身子。项真的声音在外面道:“主要是圣上好不容易安睡,不忍打扰,其实没什么事。” 那自称“亮”的人轻笑一下,道:“子存,你还想骗我?如果没什么事,你是最喜欢围着圣上打转的人了,怎么会守在外间?” 项真语塞。眼看着外面的人就要进来,郭嘉轻声道:“我先把身体还给你小儿子,你叫他别露馅了。”刘备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见属于郭嘉的幽暗神色从刘理脸上消失了,换成了茫然无措、如在梦中。刘备勉强拉过锦被,遮住自己衣衫不整的下半身,半坐起来,靠在引枕上,然后拍了拍刘理的手背。 刘理的眼神凝聚在父亲还带着一丝水润的唇上。随即丞相诸葛亮和太史令项真一前一后地从外间走了进来,刘理仍然怔怔地望着父亲,刘备知道郭嘉确实暂时将身体还了回来,如果是郭嘉的话,这时无论如何也会用不友善的目光瞪着打扰他好事的人。 诸葛亮行了个礼,观察了一下床上二人略显怪异的气氛,道:“陛下被我吵醒了吗?” 刘备笑了笑道:“没有,本来就已经醒了。”刘理手脚并用地从床上下来,对着诸葛亮施礼,低声道:“丞相。”他垂着头,感到诸葛亮在审视着自己,不禁如芒在背,只听刘备轻咳一声道:“我今天精神倒还好,孔明有什么事吗?” “无事,我来陪陪陛下。”诸葛亮温声道。他打量着房中变化,忽然捕捉到桌上那碗油膏,目光一凝,道:“这是什么吃食?陛下身子已经很弱了,可别胡乱什么东西都入口。” 刘理不由得心头微微发颤,他不知道郭嘉调的是一碗什么,有何目的,但敏锐地察觉到绝对不是用来吃的。这时项真走上两步,抚上他的肩头,刘理抬头看去,只见太史令神情温和,显然已经发觉了身体的主人又换回了自己,有意袒护,顿时稍觉宽慰。 刘备道:“那个不是吃的,是……我觉得手干,用来擦手的。” 诸葛亮皱了皱眉,他印象里刘备擦手的是另外一种药膏,是很清冽的白芷味道,不是这样泛着可疑的油腥味的东西。但他还是把碗端了起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神色柔缓:“那我来为陛下涂上吧。” 刘备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搬石砸脚的尴尬和慌张,手一缩,道:“不用,我现在不想涂了。”诸葛亮反手捉住刘备的手,柔声道:“陛下,以你我君臣之间的情分,对亮还需要隐藏什么吗?……” 他话还未说完,刘理忽然挣脱了项真的手,一个箭步窜上前来,扣住了诸葛亮的手腕,嗓音发颤:“丞相,父皇已经答应了我,这油膏我来给他涂。” 刘备和项真都吃了一惊,疑虑地瞧着少年,不确定他此刻是刘理还是郭嘉。诸葛亮盯着对方,神色渐渐转冷,起身道:“三殿下,你随我来。” 诸葛亮抬腿向外走去,刘理落后几步跟着。刘备一时受不了这个刺激,捂着胸口倒在引枕上,项真急忙凑上前,扶住他给他顺气:“陛下,你冷静。” 刘备低声道:“你快跟上去看看,我怕郭奉孝把什么事都抖出来。”项真点点头,给刘备盖好被子,也跟了上去。 诸葛亮到了外间,转过身来看着十三岁的小皇子。少年面色阵红阵白,眼神胆怯,双手微抖,虽然他往日就有些拘谨,但也不至于在自己面前吓成这个样子,事情一定有古怪。诸葛亮眼中迸出凌厉之色,冷声道:“殿下,究竟怎么回事?” “我……我……”刘理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项真踏步上前,轻轻将他揽在怀里,道:“孔明先生,别吓殿下。有一件怪事发生了。” 诸葛亮看着他。项真叹了口气,道:“昨天晚上,我一时多嘴,请圣上给几位皇子取字。圣上给小殿下取字为,‘奉孝’。” 诸葛亮眉心一抽,本就白净的脸庞更白了两分。项真继续道:“结果大概是因为这个,贼国故贞侯郭嘉的游魂附在了小殿下身上。现在他随时能夺去小殿下的身体,不受控制,我们正不知该怎么办。” “世上竟有这种离奇之事?”诸葛亮沉声问道,仿佛带着剑气、能将人刺穿的目光上下扫视着刘理,刘理更是瑟缩,整个人躲进项真怀中。诸葛亮略略放缓了神情,道:“亮可真看不出来,贼国军师祭酒郭嘉就是这样软弱的吗?” “他这会儿躲起来了,小殿下还是小殿下,孔明先生自然看不出来。”项真道。 诸葛亮摇了摇头,并未全信,道:“既然你说是因为取字才造成游魂附体,那改个字便是了。我看‘奉孝’这两个字也不怎么好。明墨章书,道德有常,则后世人人修理而不迷,不如改为——” “住口!”刘理突然高喝一声,打断了诸葛亮的话。他突然这么提高声音呵斥,吓得项真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诸葛亮低头凝视小皇子,发现他适才的畏缩之态已经全然不见,此时的少年站直了身体,负手回望过来,神色从容又孤高,还带着几分敌意。诸葛亮从未见过郭嘉,但不由得心中一凛,暗想:原来郭嘉是这样一个人! 随即又感到一丝快意,因为对方总归只是敌国军师,而且早已死了。 郭嘉傲慢的目光掠过诸葛亮脸上,见他不过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神清骨秀,心下早已大为不快,淡淡道:“丞相,字是我父皇与我取的,岂能你说改就改?” 诸葛亮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圣上已命殿下兄弟事亮如父,因此亮给殿下改个字,也不为过。” “父皇赐我之物不多,只有这个字,丞相还要改掉吗?”郭嘉冷笑道。 诸葛亮朗声大笑,摇头道:“殿下说笑了,圣上待殿下母子宠爱非常,赏赐优渥,毕竟当年文贵人来投时,可是带来不少贼国情报,连靖安令搜刮民财、凌弱暴寡的阴私之事,都兜了个底掉……” “你丫——”郭嘉气得脸上变色,破口大骂。诸葛亮和项真淡定地看着他吐出一长串颍川方言,也不知道他是在骂诸葛亮,还是骂小曼。过了半晌,诸葛亮道:“郭祭酒,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不甚荣幸。” 郭嘉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往里就跑。诸葛亮和项真一愣,急忙跟在后面,只见郭嘉一头扑到刘备怀里,可怜兮兮地说:“玄德,你别听小曼污蔑我,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主动害过人。” 刘备没听到外间的对话,险些被他从引枕上撞下去,一脸莫名其妙,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随后进来的二人。项真咳了一声,道:“郭祭酒,你上当了,文贵人没说你的阴私,我们几乎不提从前的事,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搜刮民财、凌弱暴寡。” 郭嘉一怔,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郁怒,接着露出更加委屈的表情,双眸水光盈盈地盯着刘备:“玄德,别人都不相信我,你总该相信我。” “我信我信。”刘备搂住他安慰,并且用略带谴责的眼光看着项真,意思是我让你帮忙把事情遮掩过去,你怎么抖露了一半出来,还跟诸葛亮一起激怒郭嘉。 项真耸耸肩,不甚在意。诸葛亮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刘备对郭嘉保护的姿态,和他试图向自己隐瞒怪事发生的事实,都说明他与郭嘉关系匪浅。想到自家主公当年离开许都,辗转流离来到新野,与自己相遇,披荆斩棘,终于乘风而起,成为一代帝王,如果这样精彩豪迈的一生,却有一撮情丝落在北方,被掩盖在连年烽火中再也无人提起,那岂不是说明主公心中始终有着遗憾吗? “陛下,”他定了定神,说道,“你和这位郭祭酒……” “啊。”刘备尴尬地应了一声,“这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会解决的。抱歉,让孔明担心了。” 诸葛亮望了他良久,最终道:“好。” 他伸手调正引枕的位置,收回手时,状似随意地拂过刘备一缕散乱的鬓发,然后在郭嘉的瞪视中转身走了出去,顺便还扯走了项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