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曲终

    沿混沌魔宗主事大殿往西十余里，是白虎长老所居的山峰。

    越过禁制，绕九圈山路盘桓而上，穿进深谷，便可见孤潭幽幽，静流潺潺。

    恰逢雨后初晴，新叶饮露，此间有树荫照水，花影从容；水岸边琴声悠扬，奏音清越。

    然而，气氛却很沉重。

    徐今弦抱着琴走进主殿，一眼就看到自家宗主双手十指交叉放在下巴处，摆出碇司令的经典姿势。

    “事情就是这样，我对你们很失望。”莫还江垮起个批脸，视线从参会人员身上一一扫过。

    白虎长老徐今弦、朱雀长老红鸾、玄武长老屠狂武、青龙长老宁长虹、混沌魔宗少宗主莫愁飞、藏经阁扫地僧，以及特别出席的执法堂堂主。

    徐今弦十分没坐相地扒拉着琴盒。

    红鸾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屠狂武神游天外，琢磨着自己的新诗。

    宁长虹表情平稳，将快被扯成深V的衣领从某只不安分的小手里拯救回来，保持端坐。

    莫愁飞单手托腮，瞪着宁长虹的方向，时不时咬牙切齿。

    扫地僧在啃今天的第九十八个鸡腿。

    执法堂堂主盯着朱雀长老不愿离开视线。

    莫还江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对众人指指点点，“我家崽子被养成这样，你们在座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众人：！！！

    众人大惊失色，然后齐齐看向宁长虹……或者说，正躺在宁长虹怀里的魔夜。

    “……”

    正一边在小师叔身上揩油，一边欣赏着自己新做的美甲的魔夜沉默片刻，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哈？”

    徐今弦看了一眼宗主莫还江身后的条幅——【对近二十年来关于圣女的1145封投诉信的处理会议】，又看了一眼完全没有自觉的圣女殿下。

    作为在场资历仅次于扫地僧的大佬，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带头提出反对意见。

    “宗主大人。”徐今弦虚着眼，“抛开事实不谈，难道您就没有一点儿错吗？”

    莫还江黑人问号。

    徐今弦唇角勾起凉薄的笑，“最开始，是谁把头发给圣女随便揪的？”

    莫还江咳嗽一声。

    “圣女屡次抢走护山神兽的狗粮，又是谁纵容出来的？”

    莫还江心虚地移开视线。

    “祠堂里的魂灯，是谁说掀翻了不要紧，反正人没事？”

    莫还江忍不住脚趾扣地。

    “这么多年，灵药圃总是云烟雾绕得如同仙境，您以为柴火是哪来的？”

    莫还江恼羞成怒，“你……！”

    “宗主大人。”红鸾双臂抱胸，“聚灵阵停摆一个多月那件事，您不会忘了吧？”

    莫还江气势一泄。

    红鸾挑眉，“还有咱们这些长老被殿下收的过路费，虽然是自愿给的，不过据我所知，您被骗的才是最多的哦？”

    莫还江再次恼羞成怒，“宠……宠女儿的事，那能叫骗吗？”

    接着便是一些难懂的话，什么掌上明珠，什么舐犊情深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殿内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总之！”莫还江挥去额头的冷汗，冷哼一声道，“你们也难辞其咎！”

    “有没有一种可能，”扫地僧砸吧砸吧嘴，把啃干净的鸡骨头扔进专收垃圾的储物袋，“我才是受害者？”

    他摸了摸自己油光锃亮的秃头，“那么大的藏经阁，那么多的秘籍，让一个老头子做整整三天的完形填空，是否有点过分？”

    此时，屠狂武正好结束发呆回神，补了一句，“就是，宗主，最溺爱。”

    莫还江受到来自老实人的一万点暴击，下意识朝看待问题一向客观的宁长虹看过去，结果发现后者默默别过脸，显然也是这样认为。

    某位此时才意识到责任恐怕真在自己的宗主想到宗门这些年来的变化，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失落地道：“难道真的是……”

    众人各自掩面低头叹息。

    无他，都很心虚。

    一旁的魔夜困乏地打了个呵欠。

    因为在各地来回奔波，她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好，昨天更是熬夜修仙到凌晨，泪目，像她真的勤奋努力的人真的不多了。

    在宁长虹怀里扭了扭，有点不舒服，好像少了点什么，不爽。

    唔……

    “长虹哥哥，给我吸吸奶子。”她一把扯开宁长虹衣襟，把自己埋了进去，小师叔博大的胸怀令人如临高山，如痴如醉。

    嘬嘬嘬嘬……

    她咬字很小声，但在场众人都是什么境界的修为？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这炸裂程度在整个炸裂界也是极其炸裂的，饶是魔宗人的脸皮身经百战，此时也忍不住汗颜。

    ……不愧是圣女。

    作为资深妹控，一直死死盯着宁长虹，试图用眼神把他杀死的莫愁飞忍不住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爹，你看他！”

    莫还江扯了扯嘴角，露出头疼的表情。

    徐今弦也有点不爽，余光瞥见满脸沉默是金的执法堂堂主，回忆起魔夜小时候似乎还挺怕这家伙的，便将手中折扇丢去，大声道：“执法堂的你说句话啊！”

    众人顿时露出不忍直视的蛋疼表情。

    执法堂堂主瞄了一眼身旁的朱雀长老，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欲言又止。他不好说，因为他现在蛋也很痛。

    红鸾安抚地拍了拍他，看向魔夜。

    魔夜依依不舍地探头出来，慢条斯理地给宁长虹整理好衣裳，心知闹得也差不多了。

    她逐渐学会适度。

    她还学会很多东西。

    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付出，需要你来我往。成长是酸甜苦辣四味俱全，是永远也走不完，但只要回望，便会会心一笑的阶梯，她……

    等等，心灵鸡汤倒多了。

    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她接受过很多人的善意，长辈的，朋友的，情人的，过客的……也渐渐会思忖着回应。就比如她的亲亲红鸾jiejie，魔夜曾给她送过买的男宠，虽然结局是自己被某堂主怒追了三座山。

    但很有趣，很好笑，也……很快乐。

    魔夜站起身来，长裙曳地，勾勒成熟姣好的身形。

    “谢谢大家……”人间有味是清欢。她轻快地笑着，如春光般明艳动人，“爹爹，我有些事想问你。”

    徐今弦戳了一下红鸾：你这家伙。

    红鸾眼神回应：该撤咯。

    于是众人微笑，默叹，一派其乐融融地离开。

    到这一步，莫还江哪还不明白。

    “小坏蛋，还设局给我？”他宠溺地点了点她的脑门，望了眼天色，灰蓝的澄空只有几缕细云，他缓缓叹道，“……跟我来吧。”

    魔夜提气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后山之巅。

    山峰错落，怪石嶙峋。往前数个几十年，这里的环境还要恶劣些，也就是宗主和众位长老往这边丢人质囚犯之类的，后面才安排了专人来维护。

    莫还江轻飘飘落在山崖边。

    魔夜瞬势停在一颗松柏上。

    是不是上流人士聊天，都喜欢待在视野开阔的高处，因为这样会有种一览众山小，天下尽入手的感觉……她腹诽。

    “想问什么？”莫还江负手道。

    魔夜看着他，忽然就懂了。

    高山之巅的环境和平地大不相同，只是站在这里，眺望不见尽头的远方，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裹卷衣袍猎猎作响，天然就引发人的倾诉欲望。

    那张脸……

    最开始，她不过有些疑惑。

    魔夜不姓莫，也和宗主长得半点不相似，宗主的发妻早在数百年前便过世了，自那以后他没有再娶，也不曾沾染女色。亲缘只有一个儿子而已。

    后来，这份疑惑与日俱增，她接触不到详细的资料，因为和她出生同年的资料都有修改的痕迹。她也找不到知晓的人，因为长辈们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更奇怪的是，她自己。

    “……我是怎么来的？”魔夜问。

    她开始出神：是充话费送的，还是垃圾堆捡的，亦或是天上掉下来的，要不然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莫还江：“怎么突然对这个好奇？”

    魔夜：“有人说我没有妈。”

    莫还江立刻怒了，“谁说的？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魔夜：“我说的。”

    莫还江：“……”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我应该是没有的吧？”她歪着头笑了笑，食指戳了戳下巴。

    莫还江无奈一笑。

    他按住一旁的松柏，遒劲的枝干常年经受风雨，粗糙得有些硌手，让他想起一些……不那么顺遂的回忆。

    他开口，声音不由自主低沉下来，缓缓讲述道：“很多年以前……”

    这个世界曾经经历过一场大劫。

    那是如今鲜为人知的往事。在混沌魔宗诞生以前，甚至比那还要早的时代里，修士与修士之间还不像如今这般和平，话不投机两相残杀的事情屡见不鲜，你杀我，我又杀他，他再杀其他人……仙凡未分，生灵涂炭，连天空都泛着一层阴沉的血色。

    大乱之世人命如草芥，无人能够挣脱。被劫难裹挟着的人们，就像雪崩之时的雪花，每一片都身处其中无法自拔。

    是以众生皆苦。众生求而不渡。

    人们寻求安身之法，逐渐癫狂。为了生存，为了能活下去，人们找到了一群避世隐居的卜者，借助他们得以窥见命数的力量，趋吉避凶，趋利避害，终于能够勉强苟且下去。

    那就是最初的天机一脉。

    就在人们安心于此，以为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慢慢繁衍生息，日日传承下去，终有一日此番大劫会结束之时，群众中出现了坏人。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那一代的天机首座心术不正，自命不凡，以权谋私，最终堕入无底深渊，也将无数生灵卷入巨大的痛苦漩涡，罪孽深重，更是夺取天地之命数，导致世界灵气枯竭，无数代人的辛苦努力付之一炬。

    天机一脉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自此人丁凋零，只能艰难维持着传承。

    至于未来又有一位胆大包天的天机门人给天道开了眼儿，那就是后话了。

    “灵气枯竭之后，为了弥补伤痕，也是为了自救，此方世界孕育出天地之精、生灵之华，汇万相之力，集古今之气，休养生息。”

    说到这里，莫还江看向魔夜。

    魔夜意识到什么，“是我……”

    “没错。”

    “天地之精、生灵之华，可以是天材地宝，可以是神兵利器，也可以……是一个人。”

    莫还江眼中闪过怀念，此时风霜揉皱他的眉眼，“我将你抱回来时，你才这么大，小小一只，既不哭也不闹，还浑身都在发光呢。”

    虽然会发光这一点令人很想吐槽，但是……

    魔夜上前搂住莫还江的手臂，将脑袋抵住爹爹的肩膀。熟悉的片段闪进脑海，她小时候曾坐在这个肩上。

    她闷闷地道：“我有时感觉，自己似乎缺失了一些记忆。”

    莫还江略作惊讶。

    想了想，他摸摸魔夜的头，“不必担心，是天道在保护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时机合适就能想起来的。”

    魔夜听见他宽慰的声音，“未来还长呢。”

    未来还长。她当然知道。

    她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任性自我，肆意妄为，不知道什么过错，也从未经历过反省。她像一朵没有被修剪过的花，从破土以来就自由生长着，抽芽，盛放，无知无畏，为所欲为。

    不过正如青春偶尔也会陷入迷茫，魔夜也会为一些事百思不解。

    但好在，修仙之人寿命足够绵长，凡人的一辈子不过是修士一生的须臾，她有很多时间去思考这一切。就像旅途总有一天会迎来终点，所以不必匆忙。

    风吹过来，也吹离开。

    况此日与月，晓夜东西走。

    珠流璧转无暂停，何若天地共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