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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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养伤的时候,远没有现在严重,只是看着血糊糊的,不然他万一等不到顾清,就要先下去挂名了。 那时候顾清总在窗边弹琴,想到什么就弹什么,大多时候听了,只让人觉得郁郁难解。琴圣一直教导他们,音由心生,情感为先,技巧为末,顾清的琴弹得好,但不大在人前弹,他并不喜欢把情绪袒露出来。 但唐无锋这样说了,他便抱了琴来,琴圣门下出师时都会制一张新琴,顾清这张便是裴师兄所赠旧物。 他其实也会羡慕一些活的自由肆意之人,就好比那位师兄,裴骄赠琴时曾对他说,诸般苦处皆由心生,第一便是要放过自己,人大可自私一点,不必去看旁人脸色。 唐无锋见他出神,也不出声,只静静看着,他胸口伤处已不再灼痛,反而生出些痒意,不过是好事,至少在愈合。他也开始走神,伤口太深太宽,必然留疤,不知道方不方便讨些药褪了,免得以后顾清见了难过。 琴声响起,唐无锋眼里便只剩了他,顾清低着头,穿着一身弟子袍,层叠的衣袖卷在手臂上,黑白分明一条线。窗外的光斜斜插进来,照着顾清半边身子,压弦的那只手兰花一样舒展着。 他们一路奔逃,形容狼狈,如今顾清又恢复往日端庄从容,恍如隔世。他生一副如画好相貌,低首垂眸都有无限温柔,唐无锋看不够似的盯着,觉得他脸色苍白,又消瘦许多。 如果不是被卷入风波,他本可以安然无忧地过着抚琴听松的太平日子。 他怎样想都是顾清被自己连累,若不是当初刻意接近,要说后悔,是没有的,但重来一次,他又希望顾清从来不要遇见他。 昨日顾清在外与人争吵,他全听见了,那会还觉得生气,现在想来,说得也没有错。 一个刺客,能有几分真心,便是有,情爱之前,还隔了太多。他可以对任何人发誓,愿意用性命保护顾清,但他的人生中,又实在有太多比性命重要的东西。 家族,任务,大义,家国。 顾清专心弹琴,没发觉他又在纠结什么,他习惯弹一首流水,等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再换些别的。所有弟子入门学得都是这一首,据说伯牙子期便是因此结下知音之缘,在习琴的人眼中,这首曲子便多了几分不同的意义。 在师长眼中顾清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就是沉闷了些,不过他中了那样古怪又阴损的毒,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唐无锋如果再精通一些音律,就该发现顾清此时的心不在焉,唐无锋爱他,他能感觉的到,但同时这份爱让他觉得恐惧。 他不知道唐无锋看到的,是什么模样,能不能接受一个阴郁的,颓废的,对未来毫无期待的自己。 “阿清。” 顾清收拢手指,琴声戛然而止,唐无锋微微皱着眉,略带担忧地看着他。手指传来一阵刺痛,他太久没有弹这张琴,干涩的琴弦刮破了他的指尖。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手指张合了一下,他十分习惯这样的疼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无数次凝视着这样微小又尖锐的伤处,它们总是很难愈合,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不起眼的伤口。 “我……去拿药。”他的嗓音干哑,抱着琴的样子几乎有几分仓惶。唐无锋本撑着坐起来些,又慢慢躺回去,他很早就发现了,顾清对痛楚,有一种病态的依赖。 在这一路上,他从未露出过恐惧,每个人面对生死关头的时候,多少会生出些畏惧,撑着他们舍生忘死的是大义,而顾清显然没有这样的想法。 唐无锋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包括他们的未来,他并不希望顾清加入浩气盟,无关信任,而是他觉得顾清不该有束缚。他想让顾清随心所欲的活着,哪怕最后没能一起走下去,无论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 他看了一眼胸口的绷带,这一刀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挡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也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但他回忆起顾清当时的表情,心口反而比刀口还疼。 顾清端着药进来时,唐无锋还在出神,他不喜欢沉睡后的昏沉感,借着想些事情来让自己保持清醒,然而最后什么也没想出来。 药里有安神止痛的作用,唐无锋眼皮有些重,顾清坐在床边,显然不打算离开。 “去睡吧。” 顾清摇头,握着他的手,半伏在床边算作休息。他这两天都只短暂地睡了一会,反复的噩梦让他心口闷痛的同时意识也有几分恍惚。那些一遍一遍上演的生离死别,有些他都已经记不清是真实还是自己的幻想,但血是温热腥咸的,从胸膛里落到他的脸上。他想逃,双脚却生了根似的,眼睁睁看着面前之人接连倒下。 他们每个人都睁着眼睛,齐齐看着他,早已冷透的嘴唇同时张合,声音在他脑中不住回响。 ——活下去。 他在长夜中茫然前行,四处都有光,唯有他立于黑暗,向哪处去都有刀剑加身,光落在身上只有割裂的苦痛。 而他身后又有无数双手,温热的冰冷的,血污的无瑕的,推着他向前去。 生于繁华长于乱世,你该做一个顶天地立匡扶世道之人,向前去,沿着血rou铺成的大道,带着那些未竟的心愿,向前去。 唐无锋在床上躺了多少天,顾清就在这里陪了多少天,他很少对一件事有什么执念,裴元也由他去了。往日顾清多半和谢承窝在一起,上回争执之后,谢承赌气不肯再来,只有谢悯每日还来替他取药。 然而谢悯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说回来前大病了一场,裴元得了信才知道他被人送去医馆,没比他早几天。 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已经是年关,唐无锋显然是回不去浩气盟也回不去唐家堡了,虽然他们外派的这些弟子都不大在意这些,但万花谷却是每年都要聚在一起的。 他滤了药,让谢悯送去给唐无锋,自己提着谢承的那份送去。 敲门得了一声回应,顾清推门入内,谢承半躺在床边,手上还捏着块玉佩把玩,雕成鹤的模样,却只有一半。他看了一眼,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也不大像他平日的喜好,端着碗在他身边坐下,谢承抬了抬眼,把玉佩收到怀里,他还在赌气,别过脸就是不接。 顾清看着他,笑了一声,说要凉了,谢承才又转过来,盯着他,接过碗喝了一大口。还有些烫,谢承抿着嘴唇,吸了两口冷气,才把剩下的喝完。 “今日怎么有空,不用陪着他?” 顾清明知他故意挤兑,却还是回道:“他何时得罪你。” 谢承搁了碗,缩回床上,翻个身用后背对着他,顾清哭笑不得,只好坐近些,手掌在他后背慢慢抚了两下。 “我有事问你,小谢,你说实话,密信在不在你手上。史思明反了你一点都不意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他给你看过内容了,你帮他做了假的是不是?” 谢承不说话,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好像没听见似的,连头都裹了进去。 “谢含章!” 顾清一看就知道,些事必然和他有关系,一时又急又气,忍不住在隆起的被子上拍了一把。 “什么要命的东西你都接,让我不要和唐门的人牵扯,你呢,你怎么不知道离他远点?” 谢承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我们各取所需,才不像你。” “你起来,起来,说清楚,你到底都干了什么。” “我一个手艺人,能干什么,不在我身上就是不在,是不是他让你来问,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利用你。” “不用你cao心,是我自己要问,跟他没关系,我怕你再这样,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两个人来回吵了几句,顾清拿他没有办法,谢承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但倔起来也没人能拉得回来。而谢承同样不满,顾清身边有人是好事,但不能是别有居心之人。 “是,一开始确实如此,但这一路,他都在保护我,连命都差点搭进去,如果这都是算计,未免也太过了些。” 谢承重新坐起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意,而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怜悯了。 “然后呢,你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去浩气盟?他愿意用性命救你,那又怎样,他心中有多少重于性命之事,总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些背弃你。” “我知道,但是我想……试一试。” 明明是个刺客,本该在黑暗中游走于生死边缘,却偏偏心怀光明。有些人当他是一把刀,握刀的手会沾满血腥,刀光永远雪亮。 他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这一刻他孤注一掷。 谢承看了他一会,对唐无锋愈发不满,旁人如何与他无关,但他不希望顾清也受到伤害。 唐家堡的人,都是没有心的。 “乌承恩死了,这封信就是废纸,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这是我和唐无铮之间的事,他既然没死,我才不管这闲事。” 顾清听了反而焦躁,唐无锋不说,谢承也瞒着,偏偏他已经被卷了进来,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他坐了一会,重新平心静气地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承没了骨头似的又歪回去,手指捏着那块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露出个势在必得又充满恶意的笑容。 “等鱼儿上钩呀。” 顾清几乎要可怜那位道长了,他见过一回,冰雕雪砌似的,相貌是出挑,就是冷淡的紧,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把剑。 他叹口气,决定退一步:“我不管你,你也别为难他,等他伤好了我们就走。” 谢承知道劝不住,他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没力气去管别人过得好不好,顾清的性子和他不同,平日里看似绵软好欺,对什么都不大上心,一旦做了决定,谁也改变不了。 “去吧。”他不太想继续争执下去,没意思,“你不后悔,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他这是送客的意思了,顾清刚起身,又想起来问他的目的,险些被糊弄过去,于是又拽着被子摇晃,把谢承从里面扒了出来。 “你还没说信在哪,别的我不管,人都死了,我总得知道让我被追杀了一路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和丹书铁券一起送去的,在谁那我哪知道,我不问这个,至于为什么追杀你,史思明想要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密信。” 顾清心里一沉,他的预感果然没错,一封劝降信,在乌承恩死后不值得大动干戈,身为主将,他不能容忍下属存有二心,却也不能无端怀疑。与乌承恩会面过的将领太多,史思明若不想腹背受敌,就必须肃清内jian。 思及此处,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抓住谢承的肩膀,质问道:“你真的……他让你做假的?” 谢承眨了眨眼,嘴角勾起,露出个无辜至极的笑:“什么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只要唐无铮醒了,它就是真的。” 顾清简直要被他的肆无忌惮气的背过去,什么东西都敢做,还说自己被人利用,难道这不算利用,他能活到现在,都是侥幸。 “胡闹……你就不怕被人灭口,你真是……” 他没话说了,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这分明是个早已布好的局,从乌承恩出使范阳开始,一切悄然运转。而他们这些人的努力和牺牲,都只是为了让这个结果看起来更真实。 他这一路的磨难,冷透在异地的热血,他还记得那些并不熟悉的脸,前赴后继的倒下去。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行走于光明之下,学着他们为大义奔赴生死,到头来却依旧是一场注定的骗局。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他能触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