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薤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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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读者捋不清,在这里提前聊一下这篇番外的几个场景与正文关联的时间线。 上篇:时间线在正文结局后。小宫女芙蕖已经在帝释天的宫里当差一段时间了。 中篇:接上篇结尾帝释天睡着了,做了一个长梦,梦见种种回忆。第一幕回忆时间在正文第二章,是夏季。第二幕回忆时间在正文第三章之后,是秋季。 下篇:继续接上篇结尾,梦醒以后。 也即:这篇番外整体线索按照正文结局后时间线发展,但(中)部分为插叙的回忆。 食用愉快。 (上) 阿修罗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嗅到往日的莲花香气,而是一股浓郁的药味。桌上搁着一小碗汤药,深褐色的,他拿手去摸碗边沿,已经凉透了。 帝释天坐在窗前望着外头的鸟儿出神,阿修罗的脚步声他听见了,这殿中平日里除了侍女,便只有阿修罗会来罢了。他闻声只微微侧目望他一眼,而后移开了目光,又去看那飞鸟去了。 “药怎么没喝?”阿修罗问道。 帝释天浅浅淡淡道一句:“蜜饯没有了。” 阿修罗望一眼桌上的小罐,满满一罐的蜜饯竟然都吃光了。他皱眉道:“总不能一次吃这么多。” 他也不与他说些老生常谈的良药苦口的话,帝释天又不是三岁孩童,道理他总是懂的,只是他吃药总是要含着蜜饯才吃得下,不吃药的时候,他还是要含着蜜饯。 过分嗜甜的人,大约是活得太苦太苦。 “芙蕖!” 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被叫进来,阿修罗还没开口训问,帝释天就站起身来。他走到他的近前去端那碗药,仰头安静地将它一饮而尽。他将空碗递到她面前,对小宫女说,把它收拾了吧。 阿修罗沉默地与帝释天对视,帝释天把目光移向一旁。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像那碗底凉了的干了的汤药,没了热气见了底,也不知为着什么而存在,却还是摇摇欲坠地摆在那儿,又苦又碍眼。 就像帝释天很早以前想,天魔无非将他当作玩物,征服了,腻了倦了,就会放开手了,可他没有。他又想,阿修罗恨极了自己的背叛与利用,等到他报复了、畅快了,他便会给他一个痛快,可他也没有。短短两年过得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而帝释天从来都没有看懂过那两个人的心。又如阿修罗曾想着,为什么当初帝释天不愿开口对自己说出真相?他想逃出天魔的桎梏,他大可以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天涯海角,去哪儿都好,他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怎么会不愿意豁出一切帮他呢? 人们总是将一些事情想得太简单。帝释天不能明白,天魔从未将他当作玩物,他从来不愿放手,只用占有欲去麻痹自己麻痹所有人,唯独不愿承认的是他早便动了心。阿修罗不明白,帝释天不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也不愿与谁私奔,他渴望纯粹的自由本身,却又歉疚于负了他一腔爱意。帝释天又不能明白,阿修罗恨他背叛恨他弃自己而去,那绵长的恨意,掰开了揉碎了理到了头,原原本本都是爱意。 有些感情曾在眼前触手可及,可他们谁也没有为之驻足。有些事情曾有所转圜,可他们谁也不愿放手。 薤上露,何易晞。 像是天魔搂着帝释天时候心头那一瞬荡开的涟漪,像帝释天在那些春日里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同醒来的恍惚幸福,又像阿修罗装在眼里与心底再也没有敢翻开的、那个中秋的月光与悸动心思。 它们曾经那样真实地存在过,可是最终又那样快地消弭、死去了。 …… 上月开始,帝释天生了一场病。 换了四五位太医,各说各的无关紧要的小毛病,却都对大毛病闭口不谈。都是一等一的名医,那症结所在谁人不知?可他们又都畏惧阿修罗,有些话说出来,便如同触了他的逆鳞。再后来,有宫外远近闻名的郎中也被请来。老人替帝释天号了脉,叹道:“心神失养,浊气郁结。” 他回头去恭恭敬敬问阿修罗。“公子从前可曾受到过什么刺激?” 阿修罗沉默半晌,阖目道:“有。” 帝释天靠在榻上,没说一句话。 老人提笔写下方子,又道:“用药是次要,最重要还是要多带病人外出走一走,散散心。” 这话一出,屏风后面候着的宫人皆倒抽一口气。榻上自始至终一直沉默着的帝释天忽而有了动静,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抬眸朝着阿修罗望过去。 初见的时候,他就很喜欢那双碧翠的眼睛。它曾经是有光的,有希望、欲求,有一切鲜活的情感。帝释天站在雪地里仰头望他,在他的兄长怀里侧目望他,在无数个私会的夜晚越过黑暗望他。那些眼神真真假假,将他包裹、缠缚,而后使他溺毙在翠色的深海里。他恨极了那双眼有光的样子,它将两个人的交集都诠释成泡影,它闪烁着,绸缪着,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间,帝释天就会决绝地带着那样的眼神逃离他。 可他又惧怕那双眼无光的样子。抗拒着接受,挣扎着妥协,就像现在这样缓慢衰微,帝释天想着死,谁又能强迫他生?他确是没有再像从前那般试图自杀,他在用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反抗。 郎中被宫人引着退出了宫殿,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帝释天靠在床前,将头往后一仰,轻笑问阿修罗:“陛下那是什么表情?” 仿佛病入膏肓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什么旁的无关紧要的人,阿修罗甚至在那人的笑里读到了一丝快意。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报复别人,可那伤害自己的人是帝释天,他想报复的人是阿修罗,这些便立刻变得无比合理。 阿修罗在他床边坐下,他用指弯去抚他的侧脸,而后沉默地拥抱他。那个怀抱竟然是温暖的,帝释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阿修罗了。恍然之间是那个失血昏迷又被救回的梦里,天光与云都很冷很冷,可是有一个人抱着他,吻过他的脸颊,轻轻叹了一句,帝释天,你这个傻瓜。 阿修罗离开寝殿以前,望着帝释天脚上精巧的锁链,望了很久很久,但他没有替他解开。他的目色晦暗不明,不知是想明白了什么,还是想不明白什么。 帝释天前些日子收到了苏摩报平安的密信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帝释天偷偷套了迦楼罗的话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宫变的那日阿修罗命迦楼罗去堵截来接应的苏摩,却早早吩咐过,待几日风波过去,便将那无辜的女将放了。他把帝释天抓回来,曾经一字一句威胁他道,若你寻死,我便送她们姐妹二人下去陪你。他嘴上这么说,实际却从未想过真的伤害他在意的人。那时候帝释天咬着唇求他放了她们二人,那样骄傲的人也会在他面前低下头去,后来,帝释天便再也没有动过分毫逃跑与自杀的心思。 阿修罗曾经那样妒恨的、羡慕的,自己的兄长,到最终都没有真正征服帝释天。而他做到了,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他赢了天魔,却在自己将帝释天揽入怀中的一瞬间,觉得自己满盘皆输。 …… 药喝尽了,阿修罗再无什么话可说。他负手站在那儿,又盯着帝释天脚上的细链子瞧,瞧出花儿来似的。 一片沉默之中,却是帝释天开了口。他唤了一声,阿修罗。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唤他了。那件事情以后他总是冷冷唤他陛下,而后看他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再后来,阿修罗也不再因此而露出任何不快的表情,他越来越习惯那个称呼、那个身份,他远远看去,越来越像天魔了。 阿修罗就转过身来望他,逆着光,帝释天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他的身形似乎因为方才那个称呼动摇了一瞬,他也迟疑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 那也是一个这样的午后,端不住的汤药洒在地上,帝释天的手腕伤得很重。他们二人隔着寝殿的窗户对视,帝释天也用那样轻柔的语气唤他的名字。他问帝释天疼吗,帝释天低下头说,疼,很疼。 可是后来,他泄愤似的狠狠撞进他的身体里,他把他的脚上绑上锁链的时候,阿修罗再也没有问过疼不疼,帝释天也再也没有回答过疼。 “外面是什么季节了?”帝释天缓慢地开口问。 “六月。”阿修罗答。 “六月……原来我在这里方才过了两年有余而已。”帝释天轻笑着把玩衣袖上的流苏。“可是你知道吗,阿修罗。” “我总以为,这短短两年,是我一辈子那么长。” 阿修罗没有说话。君王缓步走到他的妃子身边站定,他压下心头莫名的情绪,沉声道:“你在求我放过你?” “放过?”帝释天仍然笑着。他的面色比从前越发苍白了,一半因为病症,一半因为太久不见外头的阳光。“我只求明朝我死了,你能将我扬到风里去,我会自己飞回我的善见城,你别将我关在那盒儿里。” 生生死死的话,帝释天说得轻描淡写,儿戏一般。阿修罗皱眉道:“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你休想寻死。” “从前。”帝释天却顾左右而言他。“我也曾求他放过我。” 阿修罗的面色又冷下来。这么久了,阖宫上下人人都知晓提起那一位是大忌。他从来不喜欢帝释天提起天魔,从前便是如此。那个人是梦魇,与他争,与他搏,抢走他唯一爱的,而后留他苦苦挣扎。在无数个秘而不宣的白天与夜里,有时他抱紧帝释天,说尽缠绵情话海誓山盟,觉得人间是亮的。可他又永远不得不仓皇地离开,无数次意识到帝释天并不属于自己这个事实,这人间——哪里有半点亮光。 帝释天从不看阿修罗的脸色。讨好他与激怒他,对他来说没有分毫区别。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我求他放过我,让他给我一个痛快。” “他不允,我便自戕,可我没死成,阿修罗。”帝释天苦笑着闭上眼。“那时也是,如今也是。他也是,你也是。” “这是我的报应,我认。”帝释天抬起手臂去颤抖着勾缠他的脖颈,阿修罗俯下身来。帝释天另一手握着他的手,扯开了自己的衣带。“我大约活不了多久了罢。”他说。 他的面色太苍白,白到有些透明。帝释天的声音和身体一同颤抖,他引着阿修罗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依旧凝脂般的皮肤,像在抚摸一只病弱的濒死的天鹅。 “若有来世,愿你平安百岁,喜乐顺遂。” “也愿你……再也不要遇见我。” 阿修罗心头钝钝地疼。他一阵火起,将他从那椅子上拎起来,而后按在榻上。狂风暴雨般的吻落下来,帝释天被按在那里,他颤抖着笑,一行清泪从眼角淌过鬓边。阿修罗听见自己心里在狂啸着喧嚣着,声声都是在问他,帝释天,你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地爱过我? 可是到了嘴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不过是他们这么久以来无数次肌肤相亲中的随便某一次。帝释天仰头望着寝殿高高的穹顶,他的指尖狠狠嵌进阿修罗的后背皮肤。被囚的是他,可是阿修罗比他更像一个困兽。从初见到今日的每一幕都在他脑海中闪回,他偶尔会想,倘若他没有去招惹阿修罗,他们会不会比如今过得快活?就像阿修罗也偶尔会想,倘若那个雪夜他没有见到帝释天,他们是否就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境地? 他们在欲望中沉浮相拥。疼痛是好的,帝释天想。疼痛让我感受到我的生命。但阿修罗这一次很温和,就像他们的第一次那样。 愧与怨从来都不能相抵,爱与恨也不能。阿修罗一边顶撞他,一边抚上他的脸颊。身下人的冰冷烫伤了他,那件事后帝释天从来话少,今日却不知为何说了格外多的话。 “等到我死了,阿修罗,你放我走好不……好?”他说这话的时候被狠狠顶了一记,话被生生顶断了一段。他的嗓音同从前一样好听,敲冰戛玉,也同从前一样说出凉薄的话语。 “等到来世……” “不好。”阿修罗忽然开口回答。他气极反笑。“来世?” “——今生的债尚且未还完,谈何来世?” 帝释天终于没有再回答他,他阖上眼睛。两个人沉默地、克制地喘息,在彼此的身体与灵魂里流连。帝释天听见锁链的声响,是他的脚腕连带着那囚锁他的细链都被握在阿修罗手里。他睁开眼看他,同往日一样的英俊锋锐的眉眼。他那样好,曾经那样温柔与炽热,他却招惹他、欺骗他、引诱他、激怒他,让他成为一个怪物。 他怎么能不恨我呢。帝释天在灭顶的欲望与快感中昏昏沉沉地想。 天色暗下来,帝释天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他闭着眼睛,没有看见阿修罗在他的榻前坐下去,又站起来。黑暗的殿中迟迟未点灯,借着外头的一丁点月色,那人在殿中徘徊者,彳亍着,他望着帝释天的样子,望了很久很久。长长的叹息与微蹙的眉隐在夜里,那双手最终攥紧了他脚上精巧的锁链,发力,而后那锁链在他掌中化为齑粉。 (中) 帝释天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那个人了。 …… 他被窗外头的鸟鸣声吵醒。为什么明明醒了,世界却仍是模糊的呢?窗外花草颜色艳丽,在他混沌的目光中洇作光怪陆离的一团。帝释天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右腕一阵钻心疼痛。他倒抽一口气,手失了力气,整个人跌回了床铺。 他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天魔从身后揽着他,冰冷的脊背贴着温热的胸膛。有两绺金色的长发垂到帝释天脸侧,天魔说,别乱动,你的手有伤。 或许是因为清晨,或许是旁的什么缘由,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柔无比。温柔到有那么一瞬间,帝释天几乎忘记那手腕也是他亲手拧断的。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身后的人则将他箍在怀中。 “你乖了这些日子,便是在策划这些?”他在他耳边徐徐道。“你又杀不了我,何苦呢。” 帝释天抿唇沉默不语。天魔在他身后轻轻啮咬他的脖颈皮肤,问道:“你是不是在想,等我玩腻了玩倦了,就会放过你?” 帝释天确确实实曾经这样想过。他的脸颊被他攥着侧过来,被迫与他对视。他已经在这深宫中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失去了仇恨的目光。不论这个男人又说了多少混话对他做了多少混事——天魔也再难看到帝释天露出初见那日营帐中,含着不甘与仇恨的眼神了。 “那么你还要如何?”帝释天嗤笑一声。 “我并不要你如何,帝释天。”天魔回答。“你可以是任何样子,桀骜难驯的,又或者是前些日子里那样乖顺的。” “我只要你永远恨我,永远记着我,永远在我掌中。” 帝释天也时常听到宫人们对天魔的评价。他人眼中的这位君王强大而果敢,一双铁腕将这个国家治理得稳稳当当,不休的战乱止于他手,他是天生的统治者。人们高呼君主的名字,对他顶礼膜拜,他看起来光芒无匹。可在自己面前他又偏执而阴鸷,像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帝释天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撑着坐起来。 “做什么?”天魔在身后问他。 “穿衣服。”帝释天去榻前的架上寻他的衣服,平日里穿的那件却不在那儿。“我的衣服呢?”他冷冷淡淡问。 天魔把他按回了床前坐好,自己起身去桌上拿一件叠好的新衣,看样子是晨间他命宫人新送进来的。“手又不方便,我给你穿如何?” 话是问句,却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帝释天不去反驳,他心里太累太倦,任由对方摆弄自己。新衣服是纯白的衬里,衣襟上是淡紫色的纱制。帝释天平日里喜爱素净,但送来的衣服大多是锦绣华服,这件新衣却刚好雅致又不显张扬,十分衬他。天魔替他披上外衫,深蓝与紫色的披帛垂下来,帝释天穿着它站在温柔的光里,仿若神祇。 天魔又拈起他鬓边一束发尾,这些日子里他的头发蓄长了些。先前是为了在发饰钗环中藏那短匕,如今他没能杀他,往后他大约也再无法将什么凶器藏在发中了。天魔将莲花坠子别在帝释天耳侧垂下的两绺长发上,推他到镜前看自己的样子。 帝释天抬眸看了一眼镜子。身后的人手指轻柔读过他的脸颊曲线,擦过唇上,鼻翼,最终停留在颈侧。天魔好整以暇地将那两束鬓发摆到他胸前,摆得过分妥帖,就像现在过分安静的帝释天。 两个人透过镜子对视。末了,天魔忽然开口问道:“认命么?” 沉默了良久的帝释天闻言回头,他抬起头望着这个男人,反问道:“命又是什么?” “命途多舛,生不逢时。”天魔回答。“做我掌中之物,笼中之鸟。” 殿外宫道上,宫人朝臣来来往往,有一个人在那院子高高的围墙前停下脚步,朝那殿中深深望了一眼。心有灵犀似的,帝释天就忽然笑了三声,道了一句:“不认。” …… 秋天的雨,一下就寒凉三分。 再睁开眼时是又一个清晨。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梧桐叶上,这场雨大约是夜半才开始下的,昨夜中秋,他与阿修罗在亭中相会的时候夜色还尚好。殿中的窗户是关上的——不知是谁关的,帝释天也并不在意。 帝释天将紧闭的窗户打开,外头正对着的那片荷塘里,莲花也谢了大半。衰败的枝叶团聚在池塘中央还无人清理,秋雨就点点滴滴落进池塘里,荡起千万般涟漪。他望着那莲池呆了好一阵子,再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出了殿外。 伞也没撑,不是多大的雨。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发间,沾湿他的眼睫。他最终在那个凉亭中坐下来,昨夜,皎皎明月曾在此见证过一支独送给阿修罗的舞。帝释天记得每一个转身与他四目相对时,他眼里流转的波光。舞罢帝释天却只是妥贴地坐在他对面,将他空了的酒杯又添满,没头没尾地开口问,为什么,阿修罗,为什么喜欢我? 阿修罗就笑着饮尽杯中的酒,道一句,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帝释天望着他,待他抬眸与自己对视时,他忽而心头刺痛,慌张地移开了视线。满月清晖落在黑发间,帝释天曾觉得天魔与阿修罗很像很像,可此刻他又觉得,他们哪儿都不像的。他努力想要去捕捉那一瞬间的刺痛,能捕捉到的却只有更甚的疼痛。太疼了,于是他不再去追究,他闭上眼对自己说,利用他是你唯一的选择。 阿修罗一杯一杯地饮,借着酒意,他看见帝释天就安安静静坐在他面前,可是他眨一眨眼,帝释天又好像不在那儿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只知道这是一段无果的姻缘。他本可以止步,让那个不该肖想的人慢慢在他心里被淡忘消弭,可阴错阳差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他们没有明天可以期盼,除了一晌贪欢,他一无所有。 “阿修罗。”帝释天唤他。 “嗯。”他闷闷地答。 “阿修罗。”帝释天又唤了一声。 “我在。”阿修罗放下酒杯与他对视。 “阿修罗……” “……” 阿修罗后来想,大约是那个秋天的风太冷了,他才会在帝释天第四次唤出他的名字的那一刻,不顾一切地将他拥进怀里。拥抱是在彼此取暖,可他们两个人都是冷的。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那个想法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倘若没有那人,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不用再这样绝望? 他们在月下相拥了很久很久,直到远处的丝竹声渐渐弱下去。我该回去了,帝释天轻声道。阿修罗就目送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寝殿,像鸟儿回到它的笼中。带着一点凉意的秋风卷起他们的衣角,帝释天的背影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阿修罗饮尽了杯中最后的酒,清淡的莲花香气从他怀抱中消散。 远远地,在廊桥的拐角处,他看到帝释天停下脚步回头望他。离得太远,他已经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就那么回过头来,两个人隔着夜晚遥遥相望。而后帝释天转身向着夜色而去,漆黑最终吞噬了那抹纯白。他想要捕捉什么,但是黑夜太深,他没法抓住,就像是那个雪夜里落在他身上的月光。 …… 帝释天坐在亭子外头淋雨。是。他想。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如阿修罗明知他与自己有缘无分,却仍旧选择了与自己纠缠。又如此刻他身后罩上来的一把纸伞,天魔站在那里,沉默地替他挡住了所有雨滴。 一国之主,下雨天却连个撑伞的宫人都不带。自己举着一把伞,却将它罩在他的金丝雀的头顶。 “你昨日告了病,今日便出来淋雨?” 帝释天一手抚上身旁的廊柱,淡淡开口道:“陛下是不信我真的生了病?” 那柄雨伞放低了些。天魔沉声道:“我信与不信,你都不愿来,不是么?” “不能为陛下献舞是我没有福分。”帝释天说话轻轻柔柔,却带着刺儿。他推开那柄伞,又带了些讽刺地道一句:“秋雨寒凉,陛下淋坏了身子我可承担不起。” 他向来如此对他说话,拒人千里,夹枪带棒。国仇家恨在前,丧身失节在后,世间有许许多多事情无法调和。从最初开始天魔就选择了一个注定导向恨的因果,可他却在这场因果里沉沦而不自知。那双手没能被推开,伞仍然罩在帝释天头顶,固执地替他遮风挡雨,像天魔予他的许许多多于事无补的温柔。他怎么能那样贪心?想要他的爱,又想要他的自由,将那些可能亲手抹杀掉,又试图自顾自地对他好。 无法掌控的事物令天魔恼怒,恼怒万分。 帝释天站起身来想要往回走,又被一把拉进那人怀里。昨夜的阿修罗也这般忽然拥抱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那兄弟二人一模一样的情绪失控。他挣扎了两下,天魔却抱得更紧,伞落在地上滚到脚边。 他一只手扣在帝释天腰际,另一只手扳过他的脸。拇指抚过略显苍白的唇,他说,不要拒绝我。 鬼使神差似的,帝释天竟然真的安分下来。他没有再试图挣脱他的禁锢,一双碧翠的眼睛一瞬不瞬直视着眼前的男人。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慕强,也爱那些天生的英雄。可在谈爱与不爱之前,他对这个人的恨都还算不清楚。 秋雨打湿两个人的衣裳。那是一个混杂着雨水的咸湿气息的吻,与以往的任何一个都不同。帝释天的手紧紧攥着面前人的衣料,他感受到侵略与撕咬,还有一点点在此之外的,一闪而过的茫然。 …… 很久很久以后,到朝中变了天地,到他从一个牢笼走向了另一个,到他枕边的人从天魔变成了阿修罗,他都没有看清过自己与那两个人的心思。只不过时光匆匆,病态的偏执的一切,还有那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爱与欲望,都也早便随着那个人的死被掩埋了。 帝释天睁开眼睛,他仍然在一个怀抱中。他翻了个身,看到床前的架上挂着的仍然是那套绀紫的衣裳。有一瞬间他糊涂起来,想着自己是否还在两年以前。他想挣脱那个怀抱,身后的人却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抱他更紧。 阿修罗的臂弯将他牢牢箍住,再不容许任何挣扎。一模一样的话语从身后吐露,阿修罗说,不要拒绝我。 (下) 阿修罗醒得早,但帝释天醒得比他还早。他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到帝释天沉默地靠在床前,正望着外头的阳光。 见他起来了,帝释天又转过身来望他。嘴唇翕动,却半晌都未能说出什么来。到最后,他只轻声唤了一句,阿修罗。 他有许多事情要问他。有关苏摩姐妹,有关那日郎中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也有关他脚上被解开的锁链,但他一句也没有问。 阿修罗用指弯轻轻划过帝释天的眉眼,抚平他紧蹙的眉心。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像一对普普通通的爱人,他温声道:“去换上衣服吧,说好了今日带你去集市逛逛。” 他当然没有与他“说好”。他是他的禁脔,这日日夜夜哪见得到半点外头光景。可阿修罗的语气不似作假,见帝释天不动弹,他甚至催促他道:“怎么不去?” 像两年以前一样,帝释天只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为什么,阿修罗,为什么? 几日前郎中走前对阿修罗私下说的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再不外出,恐怕公子的身体会一天天衰弱下去。” 郎中不知这位看上去并非暴君的君王为何囚禁着一个人。他们看上去关系并不那么恶劣,可那位妃子脚上却缠着令人心悸的锁链。所有人都回避着这个话题,那或许是那位君王的逆鳞,但医者的本能还是让他将这句劝告说出了口。 帝释天等待着阿修罗的回答,而阿修罗沉默半晌,忽然又轻声笑开。他无可奈何,同两年前一样。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最后的最后,他这样回答。 …… 宫外的集市热闹得很。他们换上普通贵族的衣装,穿梭在闹市中。帝释天刚刚踏出寝殿的时候有些生怯,外头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阿修罗站在他的侧面替他挡住刺眼的阳光,他捉住他下意识遮挡在眼前的手,牵住,温声对他说别急,先闭上眼,慢慢再睁开。 帝释天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外头的光线,可是阿修罗却没有放开他的手。集市上人声鼎沸,摊贩叫卖着自己的商品,帝释天感到恍若隔世。他偷偷抬眸去望身侧的阿修罗,他那么高大,能替他挡住所有刺眼的阳光,可他太高大,有时他将他唯一的一点点光也挡了个干净。 “看我做什么?”阿修罗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帝释天摇摇头。“没什么。” ——你会逃走吗? ——难道你心中不是已经早有答案? 平民打扮的暗卫在墙角与屋顶隐去身影,通关的令牌握紧在掌心。确实早有答案,两个人都是。 漂亮的发饰,香喷喷的吃食,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每个摊位都留下两个人的足迹。他们手牵着手就像一对寻常夫妻,却无人知晓那是一国之君与他囚于深宫中的禁脔。 帝释天很安静,过分地安静。他说他太久不走远路,有些走不动了,两个人便到一处街角茶肆歇息。小二端来茶水,帝释天便是在那时忽然开口。 “阿修罗,你看。”他的手指向不远处街角的一处小吃摊子。“那儿有藕粉圆子。” 阿修罗顺着他的手指向去看,确是有这么一家摊贩的。 “儿时,我们那儿也有许多卖藕粉圆子的小摊。”他轻声道。“我很怀念它的味道。阿修罗,我走不动了,帮我买一份,好不好?” “好。” 阿修罗朝着那小摊走去。他回过头去,帝释天还坐在那儿,朝他轻轻地笑。可等他付了钱再回过头来,那个座位上就已经空空如也。 这样的结局他再清楚不过。他当然知道帝释天会想着逃跑,他支开他的方式也如此简单。他缓缓阖目,指尖在桌上敲了三声,几名藏在行人中的手下便依计行动起来。 桌上的藕粉圆子冷了,糊成一团。阿修罗就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直到半晌以后,几名平民打扮的暗卫将帝释天架了回来。他看上去比来时更加苍白了,身上还有因挣扎留下的伤痕。 阿修罗同两年前得知帝释天背叛他的那天一样愤怒,可他什么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帝释天在他面前一声一声地咳着,阿修罗居高临下地看他,捏着他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 “我知晓你防着我,今日我必定逃不掉的。”帝释天直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又啐了一口血来。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未放弃过离开你的念头,无时无刻。” …… 阿修罗猛然恍过来神。他正站在小摊前端着一碗藕粉圆子,他回过头去望不远处的茶肆,帝释天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遥遥朝着他望过来。恍然之间是他跪伏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从未放弃过离开你的念头。阿修罗心头一阵刺痛,他木然地走回茶摊,将那碗甜品搁在帝释天面前。 帝释天没有走。 刚才那些竟然只是他的臆想。可是那句话又像一根刺扎在他胸口,帝释天一口一口地吃着那碗藕粉圆子,他笑了又笑,问道:“怎么了?” 阿修罗沉默地摇了摇头。 帝释天的面色有些苍白,在阳光下透出一点不真实的光晕,像是即刻便要乘风而去一般。好甜,是儿时的味道。他说。阿修罗也在午后的太阳下轻轻地笑。在某个瞬间两个人同时想,这样也好,就这样就好,就这样,再也不要有未知的明天。 吃完了藕粉圆子,帝释天也休息够了,他看了看天色,道了一句,我们回去罢。于是两个人便动身往回走去。午后的阳光落在两个人身上,他们并肩而行,像是一对真正的璧人。阿修罗的暗卫仍然在暗处时刻准备着捉回逃走的人,而通关的令牌仍然攥在帝释天的掌心。 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可能发生。 朱红的宫墙近在眼前。他们站在巍峨气派的宫门口,阿修罗开口问帝释天:“明日还要出来吗?” 帝释天轻声笑道:“那明日我还要吃藕粉圆子。” 宫门在两个人身后缓缓阖上。帝释天抬头,越过高高的宫墙往外头望。恍惚间是那个人在他身后问他,认命么? ——命又是什么? ——命途多舛,生不逢时。做我掌中之物,笼中之鸟。 帝释天又笑。 “不认。”他忽然开口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