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龙骨与王座（下）

    不知道躺了多久之后，伊冯突然想起来她可以用水魔法把塔里的水排入大海。如果顺利的话，海蛇就会顺着流失的海水一起游回大海，等解决了海蛇这个大麻烦，她就可以想办法逃离了。但是事实证明她太乐观了，石塔的下端几乎是被封死了，沟通大海靠的大概只是几个泄水口，换言之，海蛇也被困在塔里了，它们游不出去，不然也不会待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挤来挤去。

    更要命的是，海蛇开始饿了，它们出不去，这座塔里的吃的只有一个躲在石柱上的人类，要想吃到新鲜的食物，就得把上面那个人类弄下来。所以它们开始攻击石柱，轮番进攻，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石柱。

    没过多久，石柱就开始摇晃了，它不那么坚固了。

    黑暗和绝望的双重打击几乎要逼疯她，在封闭的塔内，海蛇的嘶吼声格外阴森恐惧。她拼命地艰难地思考，但她想不出一个完整的方案，她的思绪不受控制，每次集中的注意又被恐惧冲散了。

    她也不过如此了，原来学了那么多魔法后，她依旧什么都做不到，她为自己之前洋洋得意的嘴脸感到恶心，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痛哭出来，像个疯子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

    她要被击垮了，她恨狄维恩不来救她，恨龙把她带走，恨自己只会像一滩烂泥。

    就在她几乎要昏厥的时候，下面的泄水口被打开了，海蛇对一个高塔上的活人失去了兴趣，大海里有更多食物，它们蜂拥而出，尖叫着消失在塔里，水面再次恢复平静。

    伊冯再度引来光亮，趴在石塔边上，往下看去。

    过了一会儿，水面浮出一张漂亮的面容，一颗白色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白人鱼看到了塔上的伊冯，慢慢朝着石塔靠近。在微弱的光照下，它的眼睛就像水晶一样，亮得几乎发光。

    伊冯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如果她没看错，这条白人鱼现在在设法救她。但她无法信任它，当初如果不是它游到船旁边，她就不会跑去看它，也就不会被人偷袭掳走。

    相比起她的迟疑，白人鱼显得有点焦急，它浮到了胸口的位置，居然朝她直接伸出了手。那只手看上去一点都不友善，也没有邀请的诚意。坚硬的鱼鳞爬满了它的手腕，手肘处长着两排可以割开皮肤的鱼鳍，尖利的爪子丝毫不比海蛇的美观，那是撕碎猎物的武器。

    它在无声地催促她下来。

    伊冯皱起眉，把手里的光点扔了下去，恶狠狠道：“滚开！”

    黑暗再次涌入了石塔。白人鱼没有听话地滚开，它在下面不停打转，尾巴把海水搅得哗啦啦响。它低低地嘶吼起来，像一头猛兽一样嗷嗷怪叫着，难以想象白人鱼在有这么细致秀美的面容的同时，还有粗哑得像锯子割木头的嗓音。

    伊冯被吵得受不了了，她再次往下看去。

    白人鱼目力极好，它看到了伊冯，顿时雀跃起来。这次它双臂都举出了水面，好像要接住跳下来的她。

    伊冯语气很凶狠地说：“你走吧，我才不要跳下去。”

    白人鱼看出了她的抗拒，它又开始低吼起来。这一次，它张开嘴，露出满嘴锋利的牙，喉咙抽动着，发出了非常奇怪的声音。

    “伊……伊……”

    伊冯睁大了双眼。

    在雷温莱斯发出最后的抗拒后，狄维恩眼中的金光也变得刺眼起来，剑瞳剧缩，他的脸上失去了人类的情绪，笑意愤怒不耐烦等种种人类才有的情绪一下被抽空了，就像撕下了人皮面具，这一刻他就是一头无情的、残忍的龙。

    在他刺下短刀前，龙啸声响彻整座岛，岛上空的黑夜被金焰击碎，火光冲天。

    那头黑龙从天而降的时候，全身带着金红色的光辉，就像从火焰里走出来的君王，连天都被照亮了一角。那是龙的魔力，磅礴的魔力源散发出带着金辉的魔力，就像狄维恩盛怒时的眼睛。它的龙身实在太过庞大，就像一座巍峨不动的黑山，整座岛都匍匐在它身下。它的龙翼挥动时，仿佛在黑夜中掀起一道金色的浪潮，海浪过后生灵涂炭。

    在最伟大的生灵降临的这一刻，雷温莱斯没有跪地求饶，也没有痛哭流涕顶礼膜拜，他痴痴地凝望着巨大的黑龙，就像最深情的男人望着自己新婚的妻子，这一刻他愿意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天啊……”他嘶哑地高呼，“真正的……王！”

    龙吐出人类的语言，声如洪钟。

    “失语者，你盗走了我的所有物。”

    利剑般威严直指老人，苍老的失语者终于从痴狂的迷恋中清醒过来，他已经是个枯萎的老人了，但是此时他露出的目光迷茫得像个初学魔法的孩子，无措又震惊。

    “所有物……”他轻轻地吐出那个词语，这一刻他反而好像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了。

    龙的目光里没有狄维恩那样的杀气，只有无尽的平静，以及藏在平静下的冷漠。

    “那个女孩。”它说，“把她交给我。这里不需要更多死人。”

    雷温莱斯攥紧手中的魔杖，绝望吞噬了他的心。

    和幸存者所说的一样，黑龙对人类的威胁一贯矜持又无情，但没人会怀疑它说话的真实性，如果不把那个女孩交出来，龙焰真的会把火焰谷所有人都烧死！这一刻他茫然了，他仰头望着黑龙巨大的金瞳，龙的眼睛里只有流动的金色，不会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它的语气过于平和，和代理人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

    可是它太平静了，平静得看不出它的真正意图。商量？威胁？命令？听不出来。

    这就是黑龙，相比起任何其他的龙王，它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欲求。只有在杀死同族的时候，它才会展露出罕见的愤怒和疯狂。

    这样一位冷漠无情的君王，怎么会有龙焰这样炙热的魔法？

    要不要放走那个女孩？雷温莱斯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无法做出抉择。但眼前的一幕忽然让他感到无比的可笑，简直像一出舞台剧，他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的是至高无上的黑龙王……”他笑着笑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一口血来。

    大笑的时候，他吸入了太多空气，空气中还残留着龙的魔力。飞舞的浅金色看上去只是一些被照亮的普通飞尘，但那是龙的魔力具象化的痕迹，高浓度的魔力聚成无数个金色光尘，散落在空中，随时都可以被点燃，爆发出恐怖的龙焰。魔力短暂地灼伤了他的喉咙，他的嘴里全是咳出的血沫。

    “王啊……”他缓缓跪倒在地上，声音嘶哑着叹息，“我们高高在上、俯视世界的王，为什么会争夺一个人类？人类竟然也能得到王的垂怜吗？”

    狄维恩微微一愣。他在火光中凝视着这个老人的面容，他想说你终于知道和王抢人是什么下场了吗，但是他说不出来。人会和人争夺资源、抢占土地，但人不会和蚂蚁抢吃的抢地盘，龙也不屑于参与人类的斗争。

    龙突然扭头望向漆黑的海面。

    狄维恩也听到了，一片细密短促的声音，那是箭雨齐发的声音，如果不是魔法，人类的耳朵是无法捕捉到那些声音的。

    大海中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他来不及想清楚其中的缘由，黑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在龙的吼叫声里他听到了暴怒和……其他什么东西。

    巨山一般的龙躯腾飞入空，金红色的飞尘变成燃烧的龙焰，追着它冲入黑夜，点燃世界，就像君王身后的千军万马。

    狄维恩呆立了片刻，惊愕得甚至忘记了呼吸。

    是他听错了吗？为什么他仿佛听到了一种沉重的几乎要把人压碎的情绪？

    就在箭雨齐下的前一刻，伊冯刚刚从石塔上跳了下去。

    如果狄维恩在这里的话，一定会骂她幼稚天真，做事前不动脑子，太容易相信别人。

    这个白人鱼已经加害过她两次了，一次试图从背后刺穿她的胸膛，一次引诱她去船边被偷袭。事不过三，一个错误犯太多次，就是愚蠢了。但是伊冯还是跳下去了。

    她不是什么都没想就跳下去的，现在白人鱼已经很难直接伤害到她了，她会魔法，如果白人鱼要扑上来撕碎她，她就会瞬移会塔顶，然后再杀了它。

    但是它没有，白人鱼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托在下方，牢牢地接住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中闪过一种类似惊喜的情绪。

    一入水，白人鱼就如离弦的箭，飞窜了出去。

    它背上也有尖锐的鱼鳍，所以它只能用双臂抱着她。粗壮的鱼尾紧促地抽动着，带着他们飞速前行。白人鱼的身体果然很烫，苍白的皮肤下流淌着心脏泵出的高温血液，让它就像一个火炉，但晚上的大海异常冰冷，白人鱼的体温反而变得很合适。

    她忍不住抱紧白人鱼。

    夜晚海面下的漆黑程度不亚于塔内，可她不敢施展更多光魔法了，她害怕招惹来海蛇。海蛇群体发疯的场景她已经见识过了，粗壮的石柱都能被撞得开裂，它们没有理智，不会退缩，猎杀是它们唯一的准则。

    他们在海面下飞速游动，白人鱼带着她绕开了那座岛，往大陆的方向游动。忽然她听到了一些类似爆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从岛的方向传来。她喜出望外，不顾一切地挣开了人鱼的怀抱。她拼命上游，终于浮出水面，海岛上火光冲天，有什么人强硬地闯了进去，并且搞出了很大的动静。撤离的三艘船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开了过来，似乎也是朝着大陆的方向。

    白人鱼也浮了出来，它从背后抱住伊冯，又把她拖下了水。

    伊冯朝白人鱼拼命摆手，指着他们一路游过的方向。她不想不走了，她要回去找狄维恩。可是人鱼听不懂她说的话，她没法传达自己的意思，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再和它讲话了。一旦停下来，巨大的疲倦和困意几乎要吞没她，她在担惊受怕中不知道等了多久。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做不到，今天晚上实在太黑了，周围没有任何光亮，而且她饥肠辘辘，冻得浑身发抖。即便那座岛还在她的视线里，但疲倦和黑暗干扰了她对空间的感知能力，干涸的魔力无法支撑她完成空间移动。

    伊冯躺在它怀里动弹不得，绝望地想，不知道白人鱼要把她带到哪里去？是下一个牢笼还是白人鱼的群落？

    白人鱼突然停下来，它开始抱着她往回游，它居然折返了。逆流格外难游，海水把它们往反方向推，巨浪一波接一波从她全身碾过，几乎要把她肢解。冰冷的空气反复从她的鼻子嘴里灌进去，她吐息的时候甚至冒出了白气。

    有一瞬间伊冯心想，要不让我死在这里吧。可是白人鱼还在奋力地游着，它都还没有放弃……伊冯心里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就在她几乎昏厥的时候，一道刺眼的光打在海面上，伊冯猛地惊醒过来，是人类追了上了！白人鱼的反应更迅速，它直接抱着她一头扎进海水，带着她往更深的方向游窜。

    船上的人类发现了他们，他们叫嚷起来，似乎急切地想要把伊冯捉上来。

    伊冯急了，她不能被捉住。

    那些把她抓来的人类，把她塞进那个塔里的人类，不管怎么猜测，这群人都不会是友善的。

    白人鱼似乎也知道船上的人就是把她关起来的人，它往距离船更远的深处奋力游去。

    伊冯很想把他们的光驱散了，可是他们距离海面太远了，连光都模糊了。她伸出手，驱散光芒的咒文就在嘴边了，可无论她怎样努力，都不能成功念出那道咒文，那两个滚瓜烂熟的咒文，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的咒文——曾经她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变成了痴人说梦。

    白人鱼还在不断下潜，它也知道光照会引来什么……它们真的来了！

    海蛇们在不断靠近，加速着朝伊冯扑过来。它们成群捕食，是大海中最凶残的捕食者。海蛇在水下发出怪异的尖叫声，声音中透露出发现食物的狂喜，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有无数尖锐的牙齿。

    白人鱼已经逃离光照的方向了，可海蛇还在穷追不舍，它们从大海深处聚集过来，伸出枯瘦的上肢，几十上百张血腥大口朝她张开。它们不仅是被光吸引来的，还有血的味道。

    伊冯这才发现她的小腿不知什么时候被划破了，一直顾着逃命，游了这么久她都没有发现。晚上的海水实在太冰冷了，冻得她都失去了痛觉。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右腿外侧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血不断冒出，又被海水冲散，只有翻开的皮rou表露这是一道很深的伤口。

    抱着伊冯的白人鱼游得实在太慢了，他们要被追上了，但它没有撒手。它也没有露出过任何惊惧的表情，或许像白人鱼这样的生物，还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白人鱼一直没有往后看，它信誓旦旦地往前游，似乎很有把握把她送回去。它大概在海里生活了太久太久，逃命的时候如果一直往身后看，就会心生胆怯，从而失去逃跑的力量和勇气。它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往前游，一直往前游，不管多痛多怕都往前游。只有一直游下去，才有可能活下来。

    狂喜的尖叫声穿透了海水，海蛇群天罗地网般围了上来，黑色的旋涡吞没了他们。

    伊冯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到这条白人鱼的时候，它浑身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可是它没有死，只是失去了意识。在被鲨鱼攻击后，它到底游了多久才逃掉呢？它又飘了多久才飘到船的旁边？

    不知道，统统不知道。

    伊冯只知道白人鱼的身体很烫，很温暖。

    一直以来，它都是把她抱在靠上的位置，半托半抱着她往前游，或许是因为这样方便她换气。但它突然翻了个身，把她翻到了下面，然后鱼尾将她狠狠地甩了出去。

    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

    巨大的水流撞在伊冯的后背上，她的空间魔法也失效了，白人鱼的鱼尾比她想象中更加致命，血从嘴里、鼻子里飘了出来，她无法呼吸了，海浪还在摇晃她的身体，牵动身上的剧痛。失去了人鱼，海水开始推着她慢慢上浮，她的血融入了更大的一团血水。

    海蛇群不动了，它们随着海流缓缓散开。

    她慢慢睁大了眼睛。

    那只把她甩出去的白人鱼并没有游走，它正静静地漂浮在她身体上方。它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缓缓张开的双臂像是在等谁的拥抱。它看上去很乖巧，比在船上等伊冯投喂的时候还乖一点，曾经怒张的鳞片顺服地贴在脸颊上，就像面部的配饰。

    白人鱼苍白的身体被血雾包裹住了，它的身体上全是血洞，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射穿了它的身体。这些伤口看上去并不致命，甚至还没有被龙贯穿鱼尾时伤得重，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了，它的额头和脖子也被看不见的箭射穿了。身上再狰狞的伤口或许都不足以致命，可是头部和咽喉永远是最致命的地方。

    她伸出手，摸到了白人鱼的脸，guntang的脸。

    “……”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只有血泡不断往外冒。

    她终于浮了上来，人鱼被她抱在怀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它的身体很烫，再过一会儿这些温度就会消失了。

    她说：“嘿，醒醒。”

    白人鱼没有名字，还在船上的时候，她每次都对它“嘿”一声，打个招呼，意思就是要来喂它食物了。

    但是，但是……她茫然四顾，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她动不起来，可她很急迫，很急迫，她需要找到医生，可是她现在在漆黑的大海中央，没有任何人能帮忙。她的喉咙好像也被射穿了，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环顾了一圈，周围只有黑暗，她终于放弃了。

    她的嗓子里爆发出尖锐撕裂的哭嚎声，她哭得很艰难，又不顾一切。血水和哭嚎一起从嗓子里往外冒，发出怪异的咕噜咕噜声，她被自己的血呛到了，用力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崩了很久的弦终于断了。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白人鱼，她只是喂了它几次而已，它就要跑过来救她。小时候伊冯总会在庄园外看到一只灰黑色的野猫，它瘦得皮包骨头，毛发又脏又乱，可伊冯忍不住去喂它。野猫很冷漠，吃完了食物就会跑走，头也不回。伊冯喂了几次，它就知道有人会给它食物了。每次伊冯回家，它就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窜出来，喵喵叫着迎上来，用头和尾巴蹭她，仿佛这是这个世界上它最亲近的人类了。

    只是一只野猫。

    “不要，不要，不要……”

    她抱着白人鱼的尸体，她快抱不动了，白人鱼原来那么沉，可是她不愿意撒手。她宁可和它一起溺死在海水里，她也不要松开手。

    她痛苦得整个人在海水里扭曲起来，白人鱼的脸被翻了过来，它仰面躺在伊冯怀里，云层后的月亮终于出来了，干净的月光洒在它那张漂亮的脸上，洒在它浓密的睫毛上，洒在它额头和喉咙的伤口上，鲜红的血汇成细流，悄无声息地融入海水。它似乎只是睡着了，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巨大的黑影忽然遮住了月光，但世界就此变暗，黑龙带着金色的光辉扑向海面，龙翼四周燃起的龙焰在不断蔓延，甚至点燃了海面，它逼退了黑暗。

    伴随着龙的怒吼和龙焰的肆虐，巨大的海浪掀翻了人类的船，残存的海蛇被龙焰瞬间烧得尸骨无存，只有小小的一片海面隔绝了魔力的冲击。

    暖意顺着脚踝爬了上来，伊冯终于失去了意识，她抱着白人鱼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