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黑龙的代理人（中）

    回到岛上后，伊冯迫不及待想把在阿米特隆的所见所闻分享给龙，但是她扑了个空。龙不在岛上。伊冯有点傻眼了，她的房间里没有龙的影子，龙不见了。

    “原本我和王说的就是第二天才回来，它可能就飞出去找小母龙约会了，但我们这不是提前回来了吗？”

    狄维恩正在搬箱子，两大箱女性的战利品，他把它们分开放在墙边。

    “你自己收拾吧。箱子空了我再给你放到地下室去。”

    伊冯有点愤怒，她不喜欢狄维恩这样污蔑龙，“飞出去找小母龙的人是你。”

    狄维恩摊开双手，毫不在意地说：“你说得对。我飞去阿米特隆找小母龙，只可惜小母龙拒绝了我，现在我得重新找一头小母龙了。”

    他用力拍了拍手，用寄宿mama的语气大声催促，“好啦好啦，很晚了，幼龙这时候都该休息了。”

    伊冯踹了他一脚，“我不是幼龙！”

    狄维恩呲出两排雪白的牙：“谁知道呢？好了我的公主，洗澡！睡觉！”

    伊冯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狄维恩还没走，他在给她收拾今天买的东西，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挂在衣柜里，首饰装进提前买好的珠宝盒，围巾叠起来放在柜子上，漂亮的新鞋子放在门口，伊冯的鞋子已经在门口摆了两排了。

    狄维恩头也不回，“下次给你买个鞋架吧？公主们都有。”

    伊冯说了句好，对她来说有没有这些无所谓，但是狄维恩好像很乐意给她添置一个公主般的鞋架。她钻进被窝里，狄维恩替她掖好被角，扯了把椅子坐在床前。

    “你今天说它和国王做了交易，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路，很早之前她听龙提到过她刚出生的事情，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带到圣梅西亚了，也仅仅如此了。

    “交易？你怎么知道的？”狄维恩又惊又怒。

    伊冯莫名其妙，“你说的啊，在酒馆吃饭的时候你说过。”

    狄维恩面无表情，“哦说漏嘴了，你装作不知道吧。”

    伊冯乐了，“既然说漏嘴就说完吧，不然我就去告诉龙你说漏嘴了，然后你就会被它责罚，被它骂！”

    狄维恩的目光从震惊，到悲伤，再到震惊，最后变得麻木。此时此刻，他深深地和世界上所有的父母共鸣，孩子的叛逆和调皮是你意料不到的，哪怕他全心全意地去宠爱这个小女孩，她还是要捣乱，给你当头泼冷水。或许是教育方针错了，狄维恩紧急思考，俗话说得好，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适合同一套教育理念，或许慈父的路线是错误的，在孩子的脾性变得更恶劣之前，切换成严父的模式才是更好的……

    此时罪魁祸首正用闪闪发亮的双眼，期待地望着他。

    “唉，你这个傻孩子，你以为埃伯尔是什么富有爱心的慈祥老爷爷吗？”狄维恩摇头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当然是抓紧了这个机会狠狠敲诈了王一笔啊。”

    轮到伊冯大吃一惊了，“它被骗了很多钱吗？”

    狄维恩神色悲痛，“是啊是啊，很多钱。早知道国王这么要加，我们就应该给你随便找个育儿所，指不定一年到头都不要一个金币呢。”

    “太亏了啊，钱都给国王了，国王都没给斯沃德家，他们还是很穷啊，看上去比其他贵族穷多了。”伊冯对那笔钱万分痛心。

    “是啊是啊！”狄维恩愤慨地点头，“可恶的老匹夫！”

    “它当时没有讨价还价吗？”伊冯越想越难受，这些年她可是一笔钱都没拿到，过了十年穷酸抠搜的苦日子。

    狄维恩板着脸，语气沉痛，“不知道，或许讨过价了。”

    伊冯忧心忡忡，“那以后国王会对它死缠烂打吗？”

    “随便咯，反正人类找不到这座岛。”狄维恩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你只要快快乐乐、漂漂亮亮地长大就行。”

    伊冯点了点头。她翻过身去，灯光在她背后熄灭，石洞里陷入黑暗。狄维恩捡起扔在地上的外套，搭在臂间，准备上楼休息。入冬后外面就变得很冷，往年狄维恩会离开这里，去人类的镇上过冬，那里有人类的食物和酒，但今年伊冯邀请他住进来。

    狄维恩盛情难却，龙也没有反对，它每天晚上都会准时趴在小熊的肚皮上，那头棕色的玩偶熊已经是它的御用床榻了。

    一道小小的声音在黑暗中飘了过来。

    “它为什么还会离开岛啊，它在找雷温莱斯吗？”

    狄维恩皱眉，他下意识想说小孩儿别问这么多，但他说不出口。这是和伊冯息息相关的事情，雷温莱斯更不是远在天边的人，她有权得知这一切。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追查雷温莱斯的时候，他已经回到火焰谷了，学院发现他调查手段不当的时候，立刻把他召回，剥夺了他的头衔，他们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所以你不需要担心雷温莱斯。王离开岛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很多人都需要它。”

    她微弱地“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龙回来是三天后了，彼时狄维恩正坐在石头上监督伊冯，岛上不会下雪，但冷风足够成为伊冯偷懒的借口了，她赖在被子里不肯起来，狄维恩想尽办法才把她揪起来。

    实际上狄维恩也嫌今年格外的冷，但是他不能把伊冯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躺在暖和的地方睡大觉——孩子吃苦的时候大人也要一起吃苦。一阵寒风刮过，黑色的阴影从背后笼罩了狄维恩，他狠狠打了个喷嚏。黑龙落地的时候，大地也颤动了一下，它像一座山一样坐落在云层下，远处的伊冯猛然回头。

    “今天已经够冷了，您实在没必要再掀起这么大的风。”狄维恩起身迎接他的王，微笑道，“我尊贵的美丽的杀戮之王。”

    “看样子你还有别的主人。”龙淡淡说，“我从未听说过我还有这种名号。”

    狄维恩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您的旅途还顺利吗？”

    但它突然闭上嘴，扭头看向伊冯，她正朝这个方向飞奔。她冲了上来，张开双臂，一头撞在它的……下巴上——从狄维恩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但是实际上是她在撞上去之前，就被捞了起来，她抱住龙角，两下爬到龙的头顶上去。

    “阿米特隆怎么样？”

    “很好玩。狄维恩给我买了好多新首饰，还有新鞋。”伊冯兴奋地伸出手，她想给它展示自己的戒指，但是她的手臂显然不够长。

    “有好好吃饭吗？”

    “当然有，我吃的可多了，这几天说不定我又长个子了。”

    “有好好睡觉吗？”

    “睡眠严重不足！”她大声嚷嚷，“我不能中午起床吗？冬天真的睡不够！”她双手撑着脸颊，趴在龙角正中间，冲罪魁祸首怒目。

    “你得继续去练魔法了，你忘了你今天犯的错了吗？”罪魁祸首无情地赶人，“你如果再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今年我不会再带你出去玩了。”

    “好吧。”伊冯遗憾极了，虽然她并不认为狄维恩真的不会带她出去，但是她还是得在龙的面前装得够乖够可怜，不然她只会被他们同时压迫。她从龙的脖子上滑下去，半路起跳，右脚一蹬，轻盈地跃了出去，稳稳地落在地上。

    “下次不许这样，太危险了。”

    同样的责备伊冯已经听了很多次了，但每一个“下次”她都继续我行我素。自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能从它身上直接跳下来，而且不会摔伤自己后，就再也不需要它送她下来了。伊冯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跳下石头，往远处跑去。

    狄维恩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她学得很好，她绝对比任何一个同龄的魔法师都厉害，和有经验的魔法师交手，她也不一定会落下风。”

    他意有所指，龙果然追问，“你们遇到什么人了？”

    “这正是我要和您汇报的——我们遇到了斯沃德家的那几个小姐少爷了，还有斯沃德太太。她狠狠地威风了一回，尽情地羞辱了他们，把他们骂得一文不值。不过她穿了一身很好的衣服，对面都看呆了。”

    “真的吗？”龙难得惊讶，“她是怎么说的？”

    狄维恩回想了一下，他模仿着伊冯的语调和气势，有模有样，“她说‘嫉妒我吧，之前你们有多快乐，现在就翻十倍嫉妒我吧’。她还对那个二小姐说，‘如果您真的想要白丝绸的裙子就跪下来亲吻我的鞋面’，那个可怜的小姐气得鼻子都歪了。如果我不拦着伊冯，我怕她要把斯沃德家那几个人全部揍一遍。”

    龙一直沉默地听着，当狄维恩结束模仿时，它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狄维恩面无表情道：“那当然……干得好啊！”

    “我以为你是来告状的。”

    “说告状也不为过吧，但我没觉得她做错。如果别人欺负你了，你当然要欺负回去。别人动手打你，你就抄棍子劈头打他。别人羞辱你，你就加十倍羞辱回去。他们以前怎么对待伊冯，伊冯现在就怎么对待他们，礼尚往来，他们的自尊心没理由受挫吧？”

    “但你阻止了她。”

    “因为那个二小姐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在路人的视角里，她只是一个来买衣服的年轻女孩儿，偶遇了家里以前的养女，养女现在飞黄腾达了，不但没有知恩图报，反而对抚养她的家庭百般羞辱。如果伊冯那天真的动手了，那故事就会变成‘楚楚可怜的二小姐被恶女当街羞辱并殴打’，这是要激起天怒人怨的。”狄维恩摊开手，“但是我们都知道，伊冯只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可这个真相说出去，又有多少人会相信呢？”

    “她不应该羞辱那个人类。”龙垂下金色的眼睛，语气冷漠，“触及尊严的羞辱会埋下仇恨的种子。”

    狄维恩坐了下来，弓着腰的样子像个疲惫的老人，双眼紧盯远处小小的背影。

    “我是亲眼见识到了，她的确不是什么乖巧礼貌的好孩子，嘴巴狠，下手更狠。我们要离开阿米特隆的时候，国王的卫队队长跟上了我们，她二话不说，就和那个男人动起手来，如果我不出手，她大概会直接用魔法。”狄维恩用平静的语气描述着伊冯的恶行，“我认为是时候告诉她龙焰的真相了，她现在还以为龙焰只是火魔法，时不时嚷着让我教她。如果您愿意教她，那就太好了。”

    狄维恩一直以来都在用“龙焰难以控制”的借口随便应付伊冯，所以她不懂狄维恩之前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掩盖她施展魔法的痕迹，在她的脑海里，掩盖踪迹只是因为她会魔法，但狄维恩的反追踪其实是为了制造另一种魔法的假象。

    火魔法或许只能让伊冯成为天才之类的人物，但龙焰是决定性的。

    “她还太小了。”龙平静地说。

    狄维恩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这是龙的拒绝。

    “还有一件事，我在阿米特隆附近的村庄见到了瓦内维特的雇佣兵，还有一个远东人。”

    “远东人。”龙用冷漠的语气陈述着。

    狄维恩和龙的关注点是一样的，瓦内维特的雇佣兵很有可能是远东人雇来的，但是远东距离绿石非常远，一个远东人不远万里来到异乡，一定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他是藏地人，会魔法，而且是个用刀的高手。我没和他说上话，因为他不会讲绿石的通用语。雇佣兵倒是不小心说漏了点儿都东西——他们是来猎杀的。但我不知道他们是来猎杀什么的，不会是某位幼年女性人形怪兽吧？”狄维恩开了个玩笑，但是没有人为他捧场，唯一的听众面无表情。

    “他们应该是为次生种而来。”

    狄维恩皱起眉，“我也是这么猜测的，我注意到了，近几年出现的次龙越来越多了，我以为强大一些的龙会选择隐蔽起来。我去火焰谷的时候，看到了一些被人类驯养的亚种，从外表来看，它们和次龙几乎一样，不是血统杂交的低等次生种。为什么会这样？”

    “龙类式微，魔力却日益兴盛，人类对龙类的敬畏和恐惧在日渐消弭。在不远的未来，这个世界会易主。龙的时代要结束了。”

    龙仰起头，狄维恩顺着它目光的方向，发现正挂在天上的云，云层下的灰暗被金辉描边，云层上是刺眼的白光，分层清晰的色彩像初学画师生硬又笨拙的笔触，边界分明，它们如同一副静默的油画，虚伪地悬挂在世界的天穹上。

    千万年前这样的天空下是群龙魔舞，黑火灌天，而现如今只偶有几只海鸥飞过。

    “藏地有个词叫改朝换代，或许我们就在经历这样的时刻。”狄维恩的语气里带着沉重的悲哀，“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我永远都会追随您。”

    “不。”龙低下头，缓缓靠近狄维恩，剑一般的瞳孔里映出人类的面容，“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一直跟着伊冯。”

    狄维恩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我是黑龙的代理人。我知道您很看重伊冯，我遵从您的旨意，愿意听从您的命令，但很多事我也力不从心。我能教伊冯魔法，教她刀术，她要是想学藏地的身法我也会一点，但是我没法教她怎么……”他停在了很微妙的地方，“做人。”

    龙没有说话。

    “您懂我的意思吗？其实有段时间我很迷茫，我到底是人类还是次生种，或者说一头龙。我活的太久了，杀了很多人，杀了很多龙，也有其他人要杀我，但是没有人成功过。我看到一个人类女性站在我面前，我觉得她可爱，但是就像人类看一只狗，心里觉得它摇尾巴的时候真可爱。我本来就是人类，但有一天我不得不开始模仿人类的言行举止，不然我无法和他们交流。因为我很清楚，我心里一点都不像个人类。我只能教给伊冯暴力，我现在教她魔法和体术，接下来就是教她刀术，教她如何杀人，但她不能这样长大。”

    龙语气冷淡，“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伊冯送走吗？”

    狄维恩叹息，“但是您知道，我不舍得，您也不舍得，她在我们身边才是安然无恙的，谁知道又有哪个人心怀鬼胎。”

    “相比伊冯的去留，你不如先听我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

    “这几天我去了一次迪根伏龙。”

    狄维恩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过度震惊，他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又尖又细，像是一口气没喘上来。

    “什么！”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迪根伏龙？”

    “伊冯被抓走那天，你确定你看到了奥芬多恩的船？”

    狄维恩坚定点头，他在奥芬多恩出生长大，亲眼见证奥芬多恩的旗帜升起又飘落。

    “那艘船上有奥芬多恩的图腾，我不可能看错。”

    “然后你说你没办法抵达那艘船。”

    “对，我最初以为是幻觉魔法，是假造出来的幻境，但我感觉它更像是空间魔法。那艘船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有一个空间魔法的设置，让我永远无法靠近那艘船。”

    “有一种魔法可以实现你说的效果，空间扭曲。”

    狄维恩大吃一惊，“我不会的空间魔法。”

    活到现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所有的空间魔法，因为他深谙此道。

    “这是空间魔法和因果魔法的叠加，受到时间魔法的cao控，人类无法学会这种魔法，这和血统无关。”龙淡淡道，“你的确已经不是人类了，但你的意志和灵魂还局限在人类的躯壳里。”

    狄维恩倒吸一口冷气，他明白了，空间扭曲的施展需要龙身。他曾听老师们说过这种概念。人类是随着时间线的前进而生存的物种，时间推移一年，人类成长一年，但龙不是人类，伟大的龙类可以纵观时间轴，窥见数十亿条时间线中的奥秘。

    “你回来之后，又陷入了一个精神魔法，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伊冯被白人鱼咬死了。”

    狄维恩点头，“很强大的精神力，精妙的幻境魔法，如果没有您的介入，我很难独自挣脱。”

    “这两个魔法，不论是出自同一人还是不同人，都很罕见，所以我去了一次迪根伏龙。”

    狄维恩很清楚，能困住他的次生种都不一定有几个，突然出现如此强大的魔法体，绝对是迪根伏龙出了问题。

    迪根伏龙是魔力孕育的地方，深藏在海底之下，得天独厚的奥芬多恩人在磅礴的魔力中孕育而生，传说中，迪根伏龙的下方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里面是龙类真正的宝藏，也是魔力的究极。

    狄维恩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迪根伏龙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入口处被次龙占领了，它们被迪根伏龙的力量吸引，但又无法承受里面的魔力威压，无法进入最终深庭，只能在海上盘旋。”

    狄维恩再次震惊……说实话他已经惊不起来了，他刚刚得知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不会的空间魔法，已经很挫败了，现在又要面对更震撼的事情。他苦笑起来，“原来最终深庭是真实存在？”

    “是的。”龙瞥了他一眼，“我不记得我以前和你提过最终深庭。”

    “这是我从迪根伏龙的人鱼那里听说的，他们说那里其实只是一个倒扣的三角锥，迪根伏龙在最上面，也是占积最大的，就是一片深海，迪根伏龙下面埋着最终深庭。但是没人进去过，所以不知真假。”

    “不完全对。”龙探出尾巴末端的尖刺，在石块上刻画起来，它真的在地上画了个倒三角形出来，还是等腰的。狄维恩忽然为这一幕感到无比的怪异，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高高在上的龙王凑在一起，画一些人类的图案，这种感觉和他第一次跟着龙去阿米特隆，给伊冯定衣服时一样诡异。

    三角被分成了三部分，上中下，最上面的部分占据了整个三角的四分之三，一条线从三角腰线的正中间横批而过。第二条线从剩下小部分的尖端划过，最下面的三角只有非常小的一块。

    “最上面的是深海和海底的一部分，这是迪根伏龙。在这之下，是世界的核心，名为焰守。穿过焰守后会抵达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属于物质范畴，也不属于精神范畴，这里才是最终深庭。最终深庭是一种究极的体现，在那里，一切都是错位的。从迪根伏龙到焰守再到最终深庭，蕴含的魔力越来越深厚，也越来越纯粹。”

    狄维恩凝重地盯着那块几乎看不见的小角，那就是最终深庭。他刚刚其实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他当然从人鱼那里听说过最终深庭，它们是迪根伏龙的住民……但是第一个告诉他最终深庭存在的人并不是人鱼，而是哥哥。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最终深庭上，就像矮人看到一箱黄金。

    “最终深庭里有什么？”

    龙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它没有说话，狄维恩就懂了。它知道，但它不能说。

    “我想亲自去一趟迪根伏龙。”他低声道，“奥芬多恩一定还埋在迪根伏龙的某个地方。”

    “哪怕是迪根伏龙，你也下不去。迪根伏龙本质上是最终深庭在这个世界的物质呈现，里面的构造是由最终深庭决定的，你会因为血统被拒绝。”

    “因为我的龙血纯度不够？”

    “是的。”

    “我想回家看看。”狄维恩瘫坐在地上，他的眼神空洞又落寞，“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啊，爸爸mama和哥哥死在了那里。”

    “我听奥芬多恩藏匿了血统的禁术。”龙突然提起完全不相关的事，“我非常感兴趣。”

    它说到“非常感兴趣”的时候语气干巴巴的，两只眼睛很敷衍地睁着，丝毫没有表露出匹配的热情。

    但狄维恩一跃而起，“我知道！这种禁术藏在皇宫里！我可以给您指路。”

    龙继续干巴巴地说：“可以，迪根伏龙不会拒绝我。”

    狄维恩狠狠地拍掌，“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龙沉默地转过头，目光投向已经变成一个小点的伊冯，她正在练习风魔法，cao纵风向掀起一片枯叶的风帆。

    狄维恩也沉默了。

    龙语气坚定：“伊冯不能一个人留在岛上。”

    狄维恩再次瘫倒，绝望的目光中透露出对人生的怀疑。

    “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三个可以养孩子的人了吗？您不如现在再去找个代理人，我们组成您左膀右臂，啊不，左翼右翼！奴才不嫌多！”

    伊冯失眠了。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都睡不着，有什么东西压在她心头，像块儿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先是平躺，用端庄的姿势睡在床上，但很快她就被自己蠢到了。她开始侧躺，两腿间夹着方形的靠枕，她在被子下缩成小小的一团。左侧躺压着心脏不舒服，右侧躺又太亮了，她翻来覆去，不知道多少次后，有什么东西被她弄掉了，从床角滚到地上。

    伊冯坐了起来，地上躺着一只棕色的小熊玩偶，它面朝下屁股朝上，趴在她的拖鞋旁。

    她掀开被子下床，捡起那只其实并不太小的熊。每天晚上龙就会趴在这头熊身上，陪她睡觉，前提是它还在岛上。她自己睡了好几天了，今天它明明回来了，为什么没有来陪她？

    她提起小熊，踩上鞋，踢踢踏踏地走出石洞。

    那头龙正卧在碎石山的王座上，仰望天际，白色的月光迎面洒在它身上，黑色的龙被照出白色的圣洁。

    她开始爬山，碎石很锋利，她的拖鞋是软底的，踩上去并不舒服，她瞬移了几次，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圈住腰和腿。龙的尾巴缠住了她，把她带了上去。

    今夜，龙没有做任何变形，它维持了最宏大的模样，像一座高耸的黑山。伊冯被它用尾巴放在面前，她高高举起小熊，板着脸，“该睡觉了。”

    黑色的龙尾伸了过来，它保持原型的时候，那条尾巴看上去十分吓人，因为最长的尾刺没有收缩起来，像是由数道锋利的刀刃组成的杀人利器。

    龙尾很快就停下了，它也意识到现在的尾巴不适合卷着小熊，只适合把小熊大卸八块。

    “你回来后都没跟我说话。”她举起手阻止它，“请悉知，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叫说话！”

    龙弯下长颈，与她面对面。

    “抱歉。”

    伊冯抄起小熊的双腿，拍了一下它的鼻尖，“不要你道歉。”

    龙没被她扇动，反倒是小熊可怜兮兮地歪过头，它说：“我听狄维恩说了，你遇到那些人类了。”

    伊冯垂下眼，她不想让它看到自己眼里的厌恶。

    “嗯，碰到讨厌的人了。”

    “你为什么要羞辱那个女孩？”

    “莱拉吗？”伊冯匆匆与它对视一眼，努力装出不以为然的模样，“因为她对我很刻薄，她说我小野种，所以我就这么对她。”

    “这是不对的，你知道吗？”

    龙的语气变得十分生硬，伊冯惊怒地抬起头，狠狠瞪着它。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听错了吗？她几乎没听过龙这种语气，斥责的，冷漠的，哪怕当初是学空间魔法的时候，它也没有这样责备过她。

    “哪里不对？”

    她的语速变得飞快，大量血液朝脸颊涌去，她的脸一定红起来了，脖子说不定也红了。但是伊冯无法保持冷静，她愤怒得身体颤抖起来。

    不等龙回答，她抢先说：“为什么你也这么说我？”

    “还有谁说你了？”

    “我羞辱她的时候你们说我做得不对，那她羞辱我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强硬地截断了龙的话，她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几乎是在尖叫着讲话，“她抽我耳光的时候怎么没有人阻止她！她在别人面前骂我是野种，被扔掉的垃圾，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指责她！你在哪？那时候你在哪？你只是把我扔给人类，自以为是地觉得他们会照顾好我！他们把我杀了还是卖给人贩子你都完全不在乎！”

    她实在太激动了，胡乱地挥着双手，泪水盈满了眼眶。

    mama把她托付给它，可它压根没想过要养着她，它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扔给狄维恩，狄维恩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扔给人类。一笔钱就能解决的事情，费什么力气？它忙得很！哪有空照顾她，狄维恩都说了，有很多人需要它，比她更需要它，她只是露西亚留下的绊脚石。

    “这是两件事。”

    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龙的眼睛却冰凉得无情。

    她激动得面目狰狞，可龙没有被她的质问激怒，它纹丝不动地趴在那里，平静得像一面永远冰封的湖，不管什么石头砸下去都不能砸开一个裂缝。伊冯突然恨极了眼前这头龙，虚伪又冷漠，它压根就没有心，它懂什么？

    “两件事？你在开玩笑吗？这明明是一件事！她欺负我，我就欺负回去，她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她，有什么不对？！”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你的正确就是我只能被她羞辱，被她踩在脚下是吗？！”

    眼泪喷涌而出，滴在她柔软的睡衣上，冰冷的地面上。

    龙回来之前，狄维恩和她说过这件事，但他完全没有像这样批评她，他只是用毫不在意地语气表示她这么做不太妥当，就好像在说培根不能用大火煎制，不然口感会很硬。当时伊冯毫不犹豫地顶嘴了，狄维恩没和她争辩，他耸了耸肩，说我没法判断，等王回来后我会告诉它这件事，它来和你说。

    当时伊冯压根不屑于争辩这件事，她趾高气扬从餐桌旁离开，心想它绝对不会怪她的。一直以来它都对她百依百顺，她想要什么东西它都会给她，哪怕耍小脾气说不想起床练习的时候，它也是支持她赖床的一方。她趴在它的肚子上玩它的翅膀和尾巴时，它也没说过一个“不”字，它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事说她？

    现在伊冯知道龙是怎么想的了，它完全反对她，它责备了她，她在它面前发怒大哭，它却没有任何反应。

    “伊冯，她那样对你是她的过错，但不是你羞辱她的理由。纠正他人的错误不应该是靠自身犯错。”

    伊冯直直地站在它面前，一动不动，眼前的场景却天旋地转，她几乎有些麻木了。

    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它为什么会这么说？它眼里只有虚伪的公正，从来没有考虑她的感受。莱拉羞辱她是莱拉的错，她羞辱莱拉是她的错，两不相干。莱拉羞辱她在先，她就只能忍着，不能羞辱回去，不然她就是错误的。

    她低下头，她为什么会寄希望于这头龙理解她呢？如果是她刚来这里，一定不会这样痴心妄想。归根结底是她太天真了，龙是龙，人是人，双方本来就站在对立面，它愿意帮露西亚收养她就已经很仁慈了，她还有什么可祈求的。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之中，一时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伊冯无意识打了个寒颤，冷风贴着她的身体穿行，睡裙紧紧地裹在身上，脚踝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有个声音在心里问她：你失望吗？

    “伊冯，随意挑衅他人是不明智的行为，尤其是你现在还小。如果对面是更强大的魔法师，而你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难道你也要逞口舌之快吗？”

    它开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是没有人想听。

    伊冯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

    “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发了狠，咄咄逼人，“昂丁犯了错，所以你镇压了她。红龙犯了错，所以你杀了它。你惩罚它们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纠正他们的错误不应该靠自己犯错？莱拉犯错，没有人惩罚她，斯沃德太太没有，斯沃德先生没有，你也没有，所以我亲自惩罚她。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

    龙没有说话，它似乎僵住了。

    四目相对，伊冯想从它的眼睛里找到点什么，但是没有。那双眼睛不论何时都是冰冷艳丽的金色，没有任何感情。

    她矮下身，从龙的脖子下钻了出去。月光一直覆盖到碎石王座的脚下，照亮了半座王座，她径直瞬移到山脚下，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