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高塔
江尤寒看着自己的手，她攥紧手指，眼前一双白嫩小巧的孩子一般的手也慢慢握拳，她走向湖边，水面倒映出她七八岁时的模样。 她在紫柱金梁、华丽威严的皇宫中长大，有疼爱她的父王母后，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在她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长到十八岁时，爹娘给她说了门亲事，少年忐忑期待地看着她，虔诚地匍匐在她脚边等待她的宠幸。 她说她要修仙，一切便烟消云散。 她握着寒冰剑，闯过刀山火海，看过似水人间，和对手刀光剑影，和朋友把酒言欢，她一路走过，一路看过，等到蓦然回首，世间已再无人可与她匹敌，她站在山上俯瞰这片熟悉的大地，然后就地飞升。 成仙只有一步之遥，她感受着体内磅礴的真气，在天地间恣意洒脱大笑，随即举剑自刎。 幻境被她的热血消融。 几千年的光阴，如同梦幻泡影，一碰就碎了。 江尤寒路过大哭大闹、大喜大悲、恍惚茫然的人群，推开第二层高塔的大门。 业火焚身。 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呼嚎，百般酷刑在她眼前轮番上演，业火张牙舞爪扑腾翻涌，却挨不到她半点衣角，她在阿鼻地狱中静待审判，阎罗翻阅她今生种种，最后执笔在纸上留下一个‘无’字。 她安然无恙推开下一扇门。 姬和喃喃：“世间竟有无罪之人。” 魔族脸色阴沉，他冷笑：“下面有她好受的。” 江尤寒脚步不停，在两人的注视中推开一扇扇大门，强大的妖魔、神魂撕裂的痛苦、无奈老死的不甘愤恨…… 她站在第八层大门前，看着门上刻着的两个字，平静地走了进去。 在踏入大门的那一刻，她变成襁褓中的婴儿，因为身处饥荒年代，面黄肌瘦的亲人们抱着她唉声叹气，最后含着泪将她割喉放血，分尸烹煮。 喉咙被切开以及四肢被砍断的惊慌痛苦还没过去，她又投胎成一只漂亮脆弱的蝴蝶，落在花瓣上休息的时候被一个孩童捉住，在孩子天真的笑声中被撕裂翅膀，拔掉触须，埋在严实的土堆里活活憋死。 下一秒她变成丑陋可怕的蟾蜍，被从天而降的苍鹰抓住，尖锐的鸟喙划开她的肚皮啄食她的血rou内脏时，她还没有死。 …… 她在无数次轮回中痛苦惨死，高塔剥夺了她作为人的理智，让她沦为没有意识的兽类。尖叫、哀鸣、恐惧、求饶、哭泣、咒骂、绝望、麻木，无数负面情绪堆积，刚刚死去又立刻活过来，循环往复，眨眼间便已转世了数千次。 魔族在外看着，心情又好了起来：“她能坚持多久？你的师尊在第八十九万次轮回时崩溃了，真可惜，我还想知道有没有人能突破一百万次呢。” 姬和沉默不语。 江尤寒的躯体在无数次转世投胎中死去活来，她的意识却在识海中冷眼旁观，五灵根飘荡在她身边，她坐在桃花树上玩弄着两颗小小的光球。 天道的气息被绞杀殆尽，只留下纯粹的灵气。 她的记忆被封印在里面，五灵根将其中一颗推到她身边，她却毫不知情地将其弹飞，淡淡道：“该出去了。” 语音一落，时间暂停。 她面无表情地路过纷飞密布的惨死时的场景碎片，两条游鱼嬉闹着在里面穿梭，尾巴一摆，张嘴吐出浓郁的阴阳之气，阴阳相生相克，无尽轮回在转瞬之间孕育、发展、成熟、衰退直至消亡。 轮回被迫终止，高塔第八层破灭。 她来到第九层——虚无。 魔族死死盯着江尤寒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置信和震怒贪婪充斥着他的大脑。 他难以遏制地粗喘，眼中闪过骇人的渴望热意：“她真是……真是……太完美了……” 咕咚。 他趴在高塔上对着最高那层来回舔舐，细长的舌头留下黏腻的唾液，恨不得立刻将其吞吃入腹。 “吃了她……我就可以……可以……成仙……” 姬和见他癫狂兴奋的可怕模样，捏紧了拳头。 她看向黑沉沉的令人心慌压抑的第九层，心情复杂。 江尤寒，你永远都会出乎我的意料。 江尤寒走在一片黑雾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极致的黑暗寂静能把人逼疯。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这片黑暗有没有边界，就这样没有目的地行走在万物之源泉、万物之归宿之中。 人该如何勘破虚无？虚无是不需要理由而存在并且存在于因果律之外的存在。 无法认知，无法思考。 万物寂灭，她被困在最可怕的深渊中。 她停下脚步，不再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江尤寒躺在黑暗之中，紧紧蜷缩在一起，她的身体开始渐渐消散，魂体破碎产生的白光成为深渊中唯一的色彩，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那么动人。只有无限接近死亡，才能体会到生命的真谛。 在她看着消散的灵魂发呆时，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师……姐……” 断断续续，却很真切。 她坐起身来，听着回荡在黑暗中的呼唤，在白光的照耀下，熟悉的人影朝她奔来。 “师姐！” 就在池疏扑到她身上的那一瞬间，她竟然不受控制地抬手想要接住他，然而就在下一秒，白光熄灭，池疏扑了个空。 他怔忪呆滞地坐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无助迷茫道：“……师姐？” 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四周再次恢复到最初的虚无死寂。 魔族看着遗憾道：“死了？真没意思，还不如让我吃了。” 姬和愕然，她怎么也没想到江尤寒竟会主动散魂！她疯了吗！ 魔族站起身来，兴致全无，他拂开神器上厚厚的落雪，握住灯笼杆，嬉笑道：“回去交差咯。”然后一用力将其提起来。 就在芙蓉花瓣底座完全脱离雪山的那一刻，从地底深处传来一声远古心悸的咆哮。 地动山摇，天地变色，雪山发出轰鸣，一道巨大的裂痕将它从顶部切开，两人被震得跪倒在地，惊骇万分瞪着不断震颤分裂的山体，雪山底部的黑洞中轰然涌出铺天盖地的神威！ 魔族脸色骤变：“不好！是……” 轰隆隆！ 一头比雪山还要庞大的恶兽从黑洞中飞了出来，它的身躯遮天蔽日，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发出的啼叫宛如婴儿，怨气如潮水般喷涌而出，阎域之内无处不震动。 神兽饕餮！ 魔族见它双目凝视着他手中的神器，暗叫不好，当即就要拿出传送符离开这里。 饕餮张口吐息，魔族对上它的威压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只觉神魂激荡，躯体瞬间爆开。 神器被抛到空中。 就在此时，姬和身旁的通天塔一阵剧烈摇晃，倾斜着主动撞向饕餮的吐息，塔身瞬间支离破碎，从中跃出一头高大威猛的雪狼，它飞身张口含住神器，对着比它身躯大几千倍的饕餮发出毫不示弱的响亮狼嚎。 它的体型足足有五层楼高，四肢长而强健，颈部肌rou有力，獠牙尖利，身形异常矫健，灰白交错的背部似乎坐着一个人。 公仪襄和其他人从高塔的破洞中飞出，众人看到天空中的饕餮顿时恐慌惊叫，他镇定低喝：“走！” 雪狼替他们引开饕餮的注意力，此时不走就走不了了！ 罗依萌惊慌张望：“大师姐呢？池师弟呢？他们在哪……” 公仪襄深深望了一眼雪狼，启动阵法将所有人围在其中，在罗依萌的大喊中掌心对准阵眼打出真气，金光一闪，瞬间消失。 姬和翻滚着捡起地上魔族的头颅，咬牙捏碎传送符。 池疏紧紧抓着雪狼的长毛，伏在它背上大喊：“师姐，快走！” 雪狼利落翻身躲过吐息，它的皮毛还是被烧焦了许多，它扭头叼住池疏的衣服将他衔在嘴里，几个跳跃飞速消失在茫茫雪山之中。 饕餮见此一声怒吼，直直追了上去。 只剩被劈开的雪山静静屹立，雪山内部的魔兽像蚂蚁一样钻了出来，其中一头看到了燕疏朗的尸体，咬住他的腿将他拖进了洞xue。 不多时洞xue内传来一阵咀嚼声，突然咀嚼声停止，发出几声古怪大吼，随即声音戛然而止，洞口也被落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