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孟总挨家法
那是破晓以后,约莫六点来钟,庭院里负责洒扫的仆人看到许沁从侧门里回来,赶忙去东边的厢房里通报给孟家老夫妇俩。 孟宴臣一夜未合眼。 许沁彻夜未归,他和父母一样着急,他很清楚她又去了宋焰那里,但怕她受罚,迟迟不敢开口,只能假装不知道。 因为睡不着,干脆看了一晚的茶叶收购报表,把那些送上来的样品都尝了一遍,于是喝完茶更亢奋了,睁着眼到凌晨。 "少爷,老爷和夫人叫你去祠堂。" 孟宴臣从堆满了纸张的书桌前抬起头: "是小姐回来了吗?" "是,小姐也在祠堂了。" 孟宴臣洗漱完换好衣服,路过门厅的时候看到了被押在廊下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 宋焰。 只是匆匆一瞥,他加快了脚步。 "你知道我一晚上都没合眼,生怕你出了什么事,你父亲派人去找,找了半天找不到你,原来你是跟这个人厮混在一起。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彻夜不归,传出去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家?" 孟宴臣站在柱子旁边装哑巴,他看着许沁跪在地上快哭了,自己手心也开始冒汗。 "mama,我错了,你们把他放了吧。" "你还替他求情?他但凡是个好人,怎么会拐带着你一整晚都不回家,他不知道你的父母在担心吗?" "我说我知道错了,那你们把他放了吧,为什么要扣住他,你们这是动用私刑。" "私刑?好啊,那就秉公处理,把他送到警察局去,让他的上司去处置他。这样的人也能做警察了,看来本地没有人才可用了。" "mama,为什么要这样,你们,你们不能再害他了,我求求你,我不乱跑了。" 孟宴臣抬头看太师椅上坐着的那对夫妻,女人穿了一身绛紫色银云纹旗袍,头发盘得整齐利落,她的目光凌厉,隐隐含着怒气。 他走到许沁旁边跪了下来:"妈,沁沁知道错了,我看她也不敢了,就原谅她这一回吧。" "原谅她可以,那个人必须付出代价。" "凭什么?!" 孟宴臣听到许沁这一嗓子委屈极致的哭腔,心里咯噔一声,他看向母亲,果然付闻樱的脸色难看至极。 "就凭他勾引我的女儿,一次不够,十几年以后还敢再来一次。就凭他想害你,想算计你,我就不可能放过他。" 女人的语气冷淡,话语斩钉截铁。 "我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他爱我,所以才要这么多年以后再来找我。" "傻孩子,他是为了吃你才假装爱你,爱你只是手段,毁掉你才是他的目的。" "就算他要毁掉我又怎样,难道不是你们先毁掉了他的家庭吗?如果不是你们当初搞垮他父亲的厂子,他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吗?!你们先毁了我爱的人,为什么倒打一耙?!" 孟宴臣伸手拽了她一把,低声呵止她: "沁沁,别说了。" "你让她说。我还不知道,原来她对我,对这个家,有这么多的怨气。" 许沁到底还是怕母亲,她不敢抬头和付闻樱对视,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孟怀瑾终于出声,他长叹了一句:"沁沁,你不该让我们这么失望,快向你mama道歉。" 孟宴臣的心在此刻寂静一片的祠堂已经揪起来了,他看向一旁的许沁,她梗着脖子,把脸别向一边,任凭他如何拽袖子也不吭声。 "好,脾气很犟,出去喝了几年洋墨水,回来连孝悌规矩都忘了。来人,去取戒尺来。" 那柄戒尺就在供桌后放着,是用韧性极好的交趾黄檀木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三字经,尾部坠着金穗子。 孟宴臣抬头看父亲的脸色,一向宽厚的他在今日也未置可否,看来这顿打许沁是躲不过去了。 "伸手。" 孟宴臣不敢看,他低着头盯着地板,只听啪的一声,女孩子在一旁急促地啜泣起来。 "报数。" "……一。" "啪——" "……二……" 许沁的眼前因为剧烈的疼痛模糊成朦胧的一团。她捱不住痛,从小到大都没挨过几下手板,全是孟宴臣替她挨打。 她知道今天会像以往一样。 "妈,别打meimei。" 孟宴臣伸手拦在许沁的面前: "我也有错,是我没看住她,我没尽到做兄长的本分,妈,别打她了。" "好,你是个好哥哥,我还没问你知情不报的罪呢,你早就知道她跟那个宋焰的事了吧,我不信她这是第一天跟那个人见面,以往不知道多少次,你都替她瞒着。" 孟宴臣低下头,把双手举过了头顶。 他已经很久没受过体罚了。 从出国留学到子承父业的这几年,他差点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活在新时代里的人了。 他穿着西装和皮鞋跪在香雾缭绕的祠堂里,总觉得这个场景异常的可悲可笑。 "啪——" 掌心握了炭一样的灼热。 他的眼眶一热,硬生生把泪意忍住了,摊开了手挨着下一记的鞭笞。 "啪——" 戒尺敲打到指节上,他感到血液在皮肤下突突的游走,心脏也针刺似的疼起来。 看来古人说十指连心不是假话。 他十分畏痛,大约是因为皮肤薄,就比寻常人更怕挨打,偏偏人都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小时候怕被笑话,挨了打总是忍着不敢哭。 "啪——" 孟宴臣感觉到鬓角的汗滴滑落。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下了。 "够了,"孟怀瑾不忍地皱着眉,叹气道:"在这里跪够一柱香,再去厂子里上工。" 他年轻的儿子已经疼得眼角泛泪,鼻头发红,放下胳膊时两只手不住的哆嗦。 那支檀香烧完大概用半个小时。 孟宴臣还在消化着两只手的疼痛,他一面深深地呼吸,一面用手指轻轻摩挲过肿胀的掌心。 "哥,我膝盖疼。" 她跪在薄薄的蒲团上,总觉得膝盖难受。 孟宴臣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膝盖下的蒲团抽出来递给她。 "哥,妈不会真的把宋焰送到警察局吧。" "我不知道。" "哥,你去跟妈说,把宋焰放了吧,咱这样拘禁人家不是犯法的吗。" "怎么可能呢,这个家我说了算吗?" "那你总要试试啊,难道要我看着mama把他关在柴房里吗,我好难受……" 我也很难受。 我的膝盖和两只手都很难受。 孟宴臣在此刻无力反驳,熬夜一整晚的困倦和没吃早饭的饥饿一起袭来,他跪在地上,忽然觉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我也很难受。有人问过我吗。 许沁见他一直不吭声,忽然起身往外跑去。 "你去哪里——" "我要去找他,我今天一定要救他出来,你既然不想也不能帮忙,那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了。" 孟宴臣被她这句话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他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艰难地扶着大腿站起来,走到供桌旁把那支香折断了。 那断掉的檀香还在闪着火星,他把guntang的那头握在掌心里,灼热的穿刺的痛楚顺着手掌走遍全身,眼泪终于顺理成章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