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乱臣贼子

    第九十三章　乱臣贼子

    时间一寸一寸被无形的手推移拉扯着往前走，虽然天上没有日光做判断，雾蒙蒙的天色较之前还是蒙昧晦暗了一些，也预示着二人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少。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这样一直一直聊着天，把所有平时不能说不敢说的话一口气倾诉殆尽，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全部的思想、用整个灵魂去交流。谈论国家、谈论人情、谈论过往和将来，也谈论爱恨。那些被尘封的思绪，那些深埋在光阴之下遍布着尘埃的希望，此刻也被翻找了出来，和千疮百孔的心一起在阳光下暴晒。

    现在他怀中拥抱着暖阳，究竟是转瞬即逝的火苗，还是永不熄灭的生机？荀彧庆幸能在许昌与刘备相见，却又对此深深感到惶恐。他们对国家有着相似的情感，也同样执着于道义，荀彧注定只能选择守护天下太平，即使牺牲所有一切不可被牺牲的东西，也包括人命；而刘玄德……他又会去往何方呢？为了拯救百姓死在战场上，和陈宫张邈一样在乱世里销声匿迹，又或者……

    “荀令君。”刘备伸手轻轻推开荀彧，他说着，“我刘玄德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谈情说爱的，我跟你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既然不愿意与我同生共死，我和你之间也没什么感情可言。过去的一切就过去吧，像一场梦，把它忘了。”

    荀彧局促而恍惚地站在原地，薄雾间他几乎看不清面前之人的真容，分明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千里。就连心底也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浓雾，他注视着刘备，语带几分委屈：“是那个傻瓜非要把你带走，我一直都想把你留在许昌陪伴皇帝和我，我们明明就有可能在一起……不必成为敌人，你之前明明那么爱我，都是他的错——”

    “不对！”刘备反驳道，“是你要囚禁我，曹公把我救了出去，带我去军营给我兵马，要不是你们这帮谋士非要把我软禁在许昌，我早就带兵出征了。我还不至于分不清好坏，你给我的不是爱，是牢笼和枷锁——”

    “好吧。”荀彧回避着刘备的目光，“一旦你离开许昌我们就会成为敌人。我直说吧，我不想害你性命，但如果你一定要和曹公作对，我没办法继续偏袒你。你千万不要来攻打许昌，否则——否则我会害死你的。”他难过地抓起刘备的手，哀求道，“别回来，算我求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只有这样你才能活命。”

    刘备不耐烦地甩开荀彧的手，皱眉道：“你别跟我转移话题。皇帝现在处境不妙，荀令君，你若是对皇帝还有一丝仁慈之心，就不该把他锁在许昌。等老曹出征在外，把皇帝和他家人放走，你们怎么改朝换代都无所谓，陛下是无辜的，我求你饶恕他一命。”

    “不可能——”荀彧快速否决了刘备的决议，摇头道，“陛下不能离开许昌，曹公若是把他抓回来……我们所有人都会死。”他注视着刘备，双目无光，“我只能放你走，陛下你不要管了，我会保护他……”

    “荀文若！”刘备抓住荀彧的衣领拉向自己，荀彧一个趔趄栽倒在刘备怀中，双手支撑着刘备身后的树，满含恐惧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听得刘备轻声道，“你劝曹公迎接皇帝，若有一日皇帝全家被他屠戮，就是你一人之罪过，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荀彧挣扎了几下挣不开，衣襟略微敞开，露出胸口白皙的皮肤，他嗓音战栗道：“陛下无处可去，没有人能保护他，何况我还有家人，我不能陪你发疯！”

    刘备咧嘴一笑，一字一顿道：“好，既然荀先生亲口承认自己家人远比陛下全家人性命都重要，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你算不算乱臣贼子？还敢不敢满口道义？还要不要在世人面前扮演忠臣！”

    荀彧嘴唇紧抿，目光深沉地看着刘备，他的手心和额头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眶淡淡发红，嘴唇却毫无血色，他极力压抑着惊惧，缓道：“……我是乱臣贼子，为了家人我可以放弃一切道义，我不配做忠臣，好吗？够了吗？”

    刘备不依不饶，继续道：“你逼老曹做霍光，教他永远忠于王室，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会有无数人等着掠夺他的权势、残害他的家人，他已经退无可退了，若有一日他要进位你不支持，就等于你要他全家死光。皇帝你不管就算了，老东西毕竟待你不薄，你总该护着他的家人和子孙吧？”

    荀彧咬紧牙关半晌，然后挣脱刘备的双手，从刘备手中收回被扯皱的衣领，站直了身体，姿态优雅地整理衣襟，他冷冷道：“刘玄德，你不要一天到晚都恐吓我。兴平元年我就保护过曹公的家眷，若是没有我，陛下的家人恐怕也早死在乱军之中，我不欠他们什么。”说着，他微微仰起头，睨着刘备，“你什么都没做，没有保护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全都喜欢你，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你，你还跑过来问我是不是要残害他们家人，没有这个道理！”

    刘备上下打量了一眼荀彧，靠近荀彧耳边坏笑道：“怎么了我的荀令君，是不是怕我抢了老曹和小皇帝，看他们都喜欢我，你生气了？”

    荀彧淡淡扫了一眼刘备，胸口微微起伏，像是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他道：“我也喜欢你。”

    刘备闻言爆发出一阵大笑，撑着树干笑弯了腰，不知道是快活到了极致还是痛苦到了极点，直笑到眼角渗出泪水，身体不住战栗，扶着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手紧紧按住粗粝的树皮，暴露出泛白的骨节，他努力使自己癫狂的情绪平稳下来，微笑道：“放心吧，曹孟德这个丑八怪我看不上，皇帝是无辜的，你把他害惨了，你肯定不会保护他的家人，我不该对你心怀期待。”

    荀彧动了动嘴唇，没有接话。

    “陛下他太年轻了……太年轻了……”刘备转过身来，背靠着树，痛苦地眯起眼睛，绝望地注视着面前俊美的男人，他眼眶含泪，语调轻盈道，“托荀先生的福，我们这个国家要完蛋了……曹公还需要人口维持军队，总不可能全杀光，总有幸存者留下来……”

    不知为何，荀彧忽然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他努力分辨刘备话里的含义，什么是“陛下太年轻了”，什么是“总有幸存者残留”。他很想问问刘备，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陛下和你交代了什么，又或者是不是从曹公那里听到了僭越的话语。可是荀彧没有开口，他不敢问，他只能站在那儿麻木地沉默着。

    像徐州屠杀时一样，像兖州之变时一样，像无数汉臣被宰杀时那样，荀彧只是站在那里沉默。

    无论死过多少人，无论还要死多少人，这条残酷血腥的道路都不可能为任何人停下脚步……荀彧伸手攥住腿旁的衣衫，喉结滚动，他轻声道：“天下平定后，我会以死谢罪，你若死在乱军之中，我会来赴约。你我至死，同是汉臣……”

    “不必啦荀先生，”刘备擦掉眼角的泪水，笑着摆了摆手，“我不是汉臣，您是，您是。这样吧，我看您似乎良心未泯，也不必殉国了，你把你家人集中起来送进曹公军营，该杀的杀，该吃的吃，年纪大的开膛破肚、弃尸道旁，漂亮的供人jianyin玩乐，留几个年纪小的作为幸存者，和曹夏侯氏、和颍川大族们一起迎接新的天下吧。”

    荀彧浑身僵硬，几乎站立不稳。他很勉强才从喉咙滚出几个字来：“刘玄德，你竟然如此恨我……”

    “你错了，我不恨你。”刘备缓缓站直了身体，舒缓着神情，抱起双臂，面色平静地看着荀彧，“曹军的屠刀和铁蹄之下，还有无数个家庭将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荀先生你是正人君子，为何不能身先士卒做个表率，为天下太平牺牲你一家，想来先生不会不愿意。”

    荀彧紧咬着嘴唇，几乎将唇咬破，泛着淡淡的红。痛苦在他的胃部不断翻涌，直至遍布全身上下。刘玄德不恨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荀彧不知道有朝一日为了天下太平杀光全家自己是否愿意，或许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屠城是错的。”荀彧想努力从无望和麻木中长出一丝血rou，他波澜不惊道，“高祖是错的，光武是错的，曹公是错的，我支持曹公争霸天下、为之出谋划策，也同样罪孽滔天，无可饶恕。”他缓缓垂眸，“这就是你想听的，对吧？我的罪，我认。”

    “别拿曹孟德和高祖光武相提并论！你说曹公骗了你，背叛了你们的理想，”刘备用手指着荀彧，“背叛了理想的明明就是你自己！是你抛弃了百姓、囚禁了皇族，别一天到晚拿道义指责别人，你不配！”

    荀彧捂着胃缓缓蹲在地上，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他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低垂着头，他心中暗想着，早知道不该劝主公从徐州退兵，应该早点把刘玄德抓回来，他也好早点会会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