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日踏余方（2）
一个时辰后。江州城东南。石林寨。 陆响之一跨进院门口，先是听闻乐声，走在长廊转角便晃见了一群冶容媚姿、衣不蔽体的身影，不禁皱了皱眉头。还未及晌午，这个家里便开始笙歌艳舞、觥筹交错了。他只是离寨出山两日，为着处理一些事务，回来一看，石林寨果然就如同他预想的一般，在女寨主的带领下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但他亲眼瞧见之时，还是不免有些气愤。 复家百年矿山基业，造就了石林寨如今的金碧辉煌。层楼叠榭，画栋飞甍，镶金镀银，这富丽堂皇复家楼院，是如今复氏兄妹的祖父那一代的丰功伟绩。复氏兄妹不幸也从祖父那里继承了一些奢靡之风，但也无伤大体，毕竟家大业大，够他们今生挥霍无度的。 但陆响之有所不同，他不属于复家，只是一介出身贫寒的布衣。年幼时生母早逝，家境破败，流落街头，为人欺辱，有幸为复大小姐所护，托复父替他在石林寨附近的村镇上找到了寄养的人家。此后，也因初遇之缘与复大小姐时有来往。 陆响之年少聪慧好学，善于察言观色，行事机敏。但他最终能为复家做事，还是因为得到了复大小姐的赏识。于复大小姐而言，是友情，是帮衬，是知人善任。于他而言，是登上高处的机会。 从此之后，他便成为了复大小姐的幕僚。复大小姐坐上寨主之位后，他便替她打理寨子，监管矿业，交谈生意。总之，大大小小的事情，复大小姐应付不来的，都由他出面解决。 若说有什么问题是他不能解决的，那便是复大小姐本人。陆响之为人谦和谨慎，不骄不躁，耳听八方，审时度势，走一步想十步，深计远虑。而复大小姐只有一条，享乐就是她的天性。平日陆响之在家，她好歹会顾忌几分他的脸色，今日他出门在外，她便放浪无拘了。 虽说作为下属，做好分内之事足矣，主家的私事不便插手，但论少时一起长大的情谊，他也算是她半个兄长，总归是要教导规劝着些。 陆响之在不远处观望亭内，复墨芊芊一副西域女子的异族扮相，三根手指捏着一只金盏，里面倒了一杯葡萄美酒，珠围翠绕，轻歌曼舞，好不欢乐。 复墨芊芊瞥见他，拿了另一只金盏，倒上一杯酒踏着节拍朝他走去，姿态妖娆。 走近他跟前，借着花里胡哨的舞姿绕他转了一圈，纤纤玉手在他眼前挥来挥去，边舞边言： “金山银山，敌不过小美人的透罗衫。” “青山绿水，比不过小美人的花活嘴。” 小美人，说得自然不是他，而是那十一个面首。瞧她那神情，仿佛世间所有的欢愉都写在她脸上。而陆响之只觉得她胳膊上七零八碎的垂坠之物晃得他头晕眼涨。 最后将酒杯递到他面前：“恭贺响哥哥凯旋而归。” 他又不是去打仗，贺哪门子的凯旋而归。而且，她还尚未过问，怎知他肯定将事情处理妥当了？就这么对他有信心？笃定他办事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陆响之接过酒杯一饮而下，双目注视她道：“你就这般迎接我回来的？”语气听不出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他这话指的是复墨芊芊身后群妖出洞的场面。 “哎呀，之儿哥哥不是说，这矿业不是长久之计，往后要另谋出路嘛。我这不先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一番，才好再同哥哥一起运筹帷幄啊。”复墨芊芊的笑意两只水灵灵的狐狸眼都快装不住了。 她只有极其开心的时候才会唤他一声之儿哥哥。但说什么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分明就是寻欢作乐、穷奢极欲。而且…… “这话不要在他们面前说。”陆响之脸色不觉暗了些。 “无碍。他们要是哪个耳朵长的在背后听了去，又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无论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我抓回来大卸八块去喂人畜。” 复墨芊芊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十一人，哪个都是舍不得大卸八块的。而且就他们那痴傻单纯的性子，无论如何，都应当护他们周全才是。 “我和小美人们新排了一首曲子，可愿瞧瞧？” 复墨芊芊说着已经给陆响之寻好了最佳观看的位置，推着他坐下。他绕是不喜这些，也抵不过她正在兴头上。 “来来来，奏乐！” 十一个面首，都是她在游历江州之时带回来的。出身各不相同，在她的精心培养下，每人都掌握了至少一门技艺。组合起来，四个乐师，七个舞姬，有的兼歌姬，平日以编排新的歌舞曲子为乐。 若是问她为何找了这么多面首，那是为和她哥哥比高低罢了。她哥哥养了一屋子女人，她便要养一屋子男人。她哥哥养了十二个女人，但她寻来寻去只能找到十一个满意的，死活找不出第十二个，最后她也只好甘心略输一筹。 陆响之看着在一群男子中间眉目传神、舞态生风的复墨芊芊，这般欢乐无忧的她，是熠熠生辉的。 曲子奏到一半，手下裘安来禀：“寨主，江州城许华羡到访。人已进寨了。” 复墨芊芊停下舞步，向外走去。许华羡是哥哥的稀客，可得好生招待。 她对身后留下一句：“你们继续，不要停。响哥哥还没欣赏完呢。” 陆响之听见许华羡的名字，目光一紧。 此人上次入寨已是一年前的事。之前都是复墨芊芊的哥哥招呼，但现下她哥哥不在……不知此人此行所为何事。 复墨芊芊刚走出去没几步，便瞧见许华羡正往院里走来。 许华羡远远一瞧，怎么是墨芊芊？而且后面的那一群，该不会就是她的面首吧？ “走。”他小声说了句，急忙扯着柳韵织迈着小碎步一步未停地往回走。 复墨芊芊轻功一点，行至他面前将他拦下：“许公子，怎么刚来就要走？”说罢眼神转向他身边女子，堂而皇之地打量了一番。 许华羡将柳韵织往自己身后揽了揽：“墨乾乾呢？他怎么不在？” 复氏兄妹两人从来都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墨芊芊早就发过誓，所有墨乾乾在的地方就没有她，有她在的地方就没有墨乾乾，所以之前许华羡来石林寨的时候，她从未在主院出现。现下她人在主院，那墨乾乾八成不在寨中了。 “你问前任寨主啊，去玄鹤山了。”复墨芊芊瞧见了他方才的一丝神色紧张。 “去玄鹤山做甚？”许华羡有些惊诧。 “造化弄人啊。被人间情事伤了心，从此决意一心向道，远离红尘了。”复墨芊芊语气轻飘飘的，满脸春风得意。 说墨乾乾为情所伤许华羡是相信的，但因此入道避世，他便不免有所怀疑了。墨乾乾这人，此生来世都绝不会厌倦红尘。 “实话实说，你哥到底上哪去了？”许华羡语气强硬了些，他可不想同小姑娘在这故弄玄虚。 “许公子不要心急嘛。复墨乾这人许公子又不是不知道，离寨还能为了什么？前些阵子在余方镇里遇见了位不知姓名不知住处的美人，出去寻了好些时日都未曾回来……” “他走了多久了？” “两个月？三个月？还是有小半年了？”复墨芊芊算了算，发现自己也记不清了。 该死的墨乾乾，离开石林寨这么久也不同他知会一声。若早知石林寨现在是墨芊芊当家，许华羡今日定不会绕来此处。他想着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正好去余方镇的岔路上往北就是石林寨，不如来这同老友把酒言欢叙叙旧，顺便带柳韵织领略一下此处的风光。 “好。既然墨乾乾不在，我就不便叨扰了。”许华羡牵起柳韵织的手便欲离开。 复墨芊芊再次将他拦下：“别着急走呀许公子。复墨乾那群不入流的朋友以往我是都瞧不顺眼的，但许公子是例外。眼下正值晌午，许公子来都来了，不品尝一顿石林寨山珍野味、好酒好rou，不是白走这一遭吗？许公子放心，复墨乾怎么招待你的，我定不会比他差。” 见他仍欲开口拒绝，她又道：“难道我这个寨主的面子，还不够留许公子吃一顿饭吗？” 许华羡瞧着她眼里的笑就觉着她憋了一肚子坏水，但他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今日算是羊入虎xue了，墨芊芊这个小魔女定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吃饭是小事，得罪石林寨是大事，他正在掂量，值不值得因为一顿饭和石林寨结下恩怨。这个墨乾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去不回，对寨子甩手不管了。 “哪里的话。”许华羡斟酌后换上一副灿烂的笑容，“芊寨主盛情难却，那便有劳寨主了。” 陆响之走上前来时，恰巧听见“例外”二字。三年前，许华羡初次到访时，复墨芊芊在暗处窥见，便同自己说，许公子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和与她先前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 “许公子不介绍一下身边这位，是……”复墨芊芊故意拖长尾音，“朋友？” 柳韵织摘下面纱，轻轻道：“韵织见过寨主。” 许华羡不知为何，墨芊芊看起来似乎对柳韵织有些敌意。“大家自然都是朋友。芊寨主带路吧。” “这位是陆响之，我的兄长。”复墨芊芊指着一旁愣怔的陆响之，然后眼神看向十一面首道：“所有人随我来。”想必她的爱妾们来者早已知晓，便不必介绍了。 狭长的饭桌上，换了一身寨主装束的复墨芊芊坐在主位，左侧是许华羡和柳韵织，右侧是陆响之，十一面首分坐两侧。很快便有人将菜肴酒饮端了上来。 “这是繁纹蛇，昨日我亲自捉来的，比起前寨主平日招待你的扁颈蛇毒性更强，更为罕见，味道也好上一百倍。还有这个，千里醉，是我最新研制出来的酒酿，前寨主的前亭欢简直望尘莫及。剩下的烤羊rou、烤牛rou、烤兔rou、熏野猪rou，都是石林寨的特产。”复墨芊芊一边说，一边让裘安替三人斟上酒。 “韵织不胜酒力，可否以茶代酒？” “柳姑娘第一回来石林寨，自然是要入寨随俗的。” 许华羡解围道：“为让寨主尽兴，柳娘子的酒我替她喝，如何？” 复墨芊芊便没有再作为难：“好啊，许公子带来的人，许公子可要负责到底，这酒一杯都不许落下。” 茶嘛，复墨芊芊自是早有准备。“那柳姑娘便尝尝本地产的茶叶味道如何。” “哦？我倒是从未听闻石林寨附近还产茶。寨主不妨让许某也尝尝。” 复墨芊芊示意裘安替许华羡也倒上一杯茶：“复墨乾这人说话不牢靠，许公子莫要全信。” 许华羡浅呡一口道：“好茶。不知此茶叫何名字？” “浮望毛尖。许公子若喜欢，临走之时带一些回去便是。” “既福又旺，好寓意。” 复墨芊芊端起酒杯：“来，先喝酒，后吃rou！” 许华羡道：“今日我二人颇有口服，还得多谢芊寨主宴请。” “许公子莫要见外，就叫我芊芊吧。” “芊姑娘，许某先干为敬。” 后半句话快到复墨芊芊都来不及反驳前半句。“诶——”她伸手将许华羡拦住，“光顾着自己喝怎么行，诸位举杯同饮！” 众人尝罢第一杯酒后，复墨芊芊道：“许公子是熟人，我就不客套了。今日这顿算是家宴，有十一美人作陪，各位吃好喝好。” 许华羡低声对柳韵织道：“蛇rou若是吃不惯可以不吃，尝尝别的rou。” 复墨芊芊同许华羡一边欢声笑语，眼神一边观察着剩下两人的神情。 柳韵织看上去柔软没有脾性，体面不沾喜怒，但似乎从摘下面纱之时起，便对在场之事心如明镜。 陆响之有些明面上的心不在焉。复墨芊芊先是一句“兄长”将他撇出局，已经够让他心烦意乱了，再一句“家宴”将某人揽进局中，让他更加不知如何自处。虽然直觉她是想冲着许华羡下手，但他不清楚复墨芊芊到底想怎么玩这场把戏，会做到怎样出格的地步。 在复墨芊芊看来，他从一进门看见自己便不太高兴，现下只是这样的场合让他更不高兴罢了。 许华羡的余光里，柳韵织时不时地看向对面的剑眉星目、长相正义凛然陆响之。坐在她左侧的少年还时不时地同她搭讪。 “韵织娘子，我叫赫灵，从前是岗晖村的牧童。韵织娘子长得真好看，是哪里人？是做什么的？……” 许华羡在桌下拍了拍柳韵织的手臂：“好好吃饭，莫要东张西望。” 柳韵织心想，许你看浓桃艳李、身段优越的女子，怎可不许我看些花枝招颤的男子，便未加以理会。 宴席过半，许华羡不知哪一刻起渐觉意识恍惚、四肢无力，摊倒在了桌上。与他一同倒下的还有柳韵织。 不过柳韵织是装晕的。她方才早已察觉茶里下了迷魂药，与普通的蒙汗药不同，是一种特殊的药草蒲良子所致，此药作用时间快，药性猛烈，但持续时间短。 片刻后。许华羡头脑昏胀中听见复墨芊芊的声音：“小美人们，拿出你们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的本事给柳姑娘瞧瞧。谁能得到她的欢心，我重重有赏。要金子还是要主子，你说了算。” 寻常的蒙汗药迷不倒许华羡，可他今日居然着了墨芊芊的道，真是大意失算。 他又花了些时间才摆脱这股昏胀迷糊的感觉，睁开眼，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麻绳捆在椅子上，在一间无人的房里，房门是开着的，他刚想挪动椅子往房外瞧一眼，就看见复墨芊芊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陆响之。 陆响之在复墨芊芊耳边小声劝诫：“墨芊，你这么棒打鸳鸯实有不妥。” 复墨芊芊没什么好语气：“响哥哥若是看不下去，可以出去。” 陆响之转身就要迈出门槛，又将脚收了回来，进屋寻了个位置坐下：“我还是看着吧。” 看见陆响之走回来，许华羡松了一口气，有他在，复墨芊芊应该不至于当场对他做出什么太过歹毒的事情。 复墨芊芊转而对许华羡笑面桃花：“许公子醒了。” 许华羡冷脸道：“墨芊芊，你到底想做什么？” 复墨芊芊走到许华羡身边：“我想做什么，许公子不是心知肚明吗？既然留下来吃饭，就知道这顿饭肯定不是白吃的。” “若是立马放了我，我同芊寨主还好说话。”许华羡伸到袖口里，发现他藏着的那块刀片也被收了去。看来墨芊芊是来真的。 复墨芊芊贴在他耳根软语道：“许公子若是答应做我的第十二个面首，我就放了许公子。”而她眼神的方向，正好坐着陆响之。 第十二个面首，陆响之果然还是听到了这几个字。他曾经以为，这个位置至少会一直空下去。 吃了这顿饭，寨主的面子他已经给了。又是下迷魂药，又是五花大绑，墨芊芊对自己暗算胁迫，许华羡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同她客气下去。 许华羡的愤怒已然溢于言表：“墨芊芊，你该不会以为我不敢跟你动手吧？”墨芊芊这般胡作非为的行事风格着实令他难以忍受。 门外，似乎是对面房内传来柳韵织和一群男子的声音。比起他自己，许华羡更担心的是柳韵织那边。十一个小有姿色的少年郎围在她身边，加上她今日出门前还如饥似渴的，他再这么拖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复墨芊芊也瞧出了他在担心什么，慢悠悠道：“许公子为何总是这般心急？若是未想好，可以在这慢慢考虑。” 她很有耐心，她想等，有没有人比她更有耐心。 在此间，她将许华羡看了数十遍，他居然一点醉酒的样子都无。复墨芊芊自认为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了，方才在饭桌喝了这么多都有些许的脸红，许华羡脸上竟然一点红晕都没有。 她快把许华羡看穿了，还是捉摸不透这个男人身上让自己觉得他与众不同的到底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