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谓侠【谢云流的东漂体悟】

    谢云流曾经想过无数次，什么是侠，什么是道。

    曾经他不会思考这些问题，他天生剑心，心念通明，与他而言，剑就是手的延伸，悟道就是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哪里会有人不会用手，哪里会有人想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呢？

    等到他无数次路过瀛洲的港口看到往来入港的大唐商船客船，恍惚间记起纯阳的雪，才蓦然了悟：

    世间万般皆可抛，可若是没有熟悉的人陪伴自己，哪怕是热闹繁华的红尘巷口也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感到孤独。至于是侠是魔，他人评说也不过是身后之事，哪里有什么要紧的？

    后来经历的多了，亲朋好友散了个干净，想救的人也没能如愿保他一世安宁，谢云流有的时候便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这一辈子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循了心中的那个侠字——不然怎么会如此落魄，到最后只留下一片狼藉？

    说侠，应当是快意潇洒，随性洒脱，胜友如云的仁人义士，他一代剑魔，怕是任谁都不会称他一句大侠。

    “那你后悔过吗？”李忘生端着杯茶陪谢云流坐在华山山巅看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而下，落了李忘生满头，也染白了谢云流的鬓角。

    就如当年他二人再次相见时雪白的鬓发一样。

    最是人间留不住。

    谢云流看着落在李忘生头顶的雪，恍惚间这张如玉一般年轻温润的脸就与记忆中那张虽然依旧温和，却永远眉心轻皱的脸重合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不曾。”

    “我只遗憾当年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保一个两全，却从未想到过后悔。”

    谢云流笑了笑，伸手抚去李忘生头顶的雪花，“不论李重茂当年到底是不是真心待我，至少那一刻——或者说，到我与他决裂的前一刻，我心中想的都只是希望他能平安地活下去，这是我对最后一位友人的真切祝福。”

    他目光一转，也看向了这片漂浮的云海，“我遗憾的事情有很多，可无论什么决定，还从来没后悔过。”

    他扶着树，视线扫过山巅的流云，突然笑道，“忘生，我方才想起来，今日竟是到了上元了，怎么样，你想不想随我一起去看看？”

    长安城里的上元佳节，一向热闹非凡。尤其是到了晚上，处处张灯结彩，便是官府也不太管人们如何在街上玩闹。李忘生喜静，早年未入纯阳宫时曾经去过，之后一门心思清修，反而不太常下山去看了。反倒是谢云流一向喜欢这种热闹，每次下山都欢天喜地的，也曾劝过李忘生和他一起去，只不过李忘生不为所动，谢云流便每次给李忘生带些有的没的小玩意儿回来，美其名曰师兄的关爱。

    后来谢云流走了，李忘生也曾下山去看过这热闹的灯会。只不过纵使这灯会千般有趣，没了想见的人陪在身边，也不过徒增寂寥，索然无味。

    至于再后来，李忘生当了掌门，便不是能轻易下山的身份了。如果没有他坐镇纯阳，只怕心怀不轨之人会趁小辈过节时心情松懈，趁虚而入，倒也不敢太过放任自己。

    归根到底还是他很清楚，那个曾经可以无条件帮他、带他去玩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好啊，那师兄记得给我介绍介绍，忘生不常下山，对这灯会倒是不了解。”他想到这里，笑了笑。

    谢云流倒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些年李忘生在中原不好过，他在瀛洲又如何好过？他孤身一人身在异乡，满眼都是与自己习惯不同、说着异族话的瀛洲人，身边尽是些打着算盘的人，他虽然依旧认同一力破百巧，与人对话时也免不了习惯了多思量两句的方式。如今故地重游，难免起了些旧心思，也未必没有补偿李忘生错过的与自己元夜同游的意思。

    两人来到街上时，长安城已经热闹了好半天了。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小贩举着手里的东西卖力吆喝，男男女女穿着漂亮的衣服往来行走。李忘生见到一个中年小贩正举着一盏鸟状花灯大声招呼，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谢云流那全都被鹦鹉糊满的刀宗主厅，失笑着想买下来送给谢云流。

    “你这花灯几钱？”他道，却见那小贩抬头见他，诧异地招呼了一声：

    “咦，这位道长？我见您颇合眼缘，不如这花灯便送给你吧。”

    “这如何使得？”李忘生连连拒绝。

    那小贩扫了旁边的谢云流一眼，便笑道，“说来也是缘分，我四五岁时，父亲带我上街摆摊，那天恰好也是上元，人便多了些。”

    “我曾遇到过一位气质和道长您很像的道士，但要年长些——也不怪我记得清，当时这花灯会上人来人往，只有那白发道长一身疏离，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瞧着很是落寞。”

    那小贩将鸟形花灯装好了递过去，“后来出了意外，一个带着斗笠说话很奇怪的人把我抓走了，说是……什么人心软，若能挟一稚子威胁，或许能让他投鼠忌器一类的，父亲还没反应过来，我便被抓走了，吓得直哭。”

    “当时还是那白发道长追了过来，但那戴斗笠的人十分奇怪，左右右走的，好像站在路边都不会引起注意，比鬼还吓人哩！”

    “忍术？”谢云流听到这话挑了下眉，倒是一听便认出了对方说的就是当年下山的李忘生，顿生好奇道，“之后那道长可有把人救下？”

    “没有。”那小贩道。

    他这经历颇为离奇，再加上夸张激动的语气，一时间旁边买花灯的人都听得入了迷，见他停下还在一旁催促他快讲。他倒也不磨蹭，接着道，“那位道长不熟悉这人的武功，跟了没一阵就丢了，之后是我往回找的路上碰见他才被人带回去的。”

    “嘿，你这小子没有武功也没有奇遇，哪里能从那人手下逃出来？莫不是吹大了？”周围人一听这话就哄笑了起来，起哄追问他细节。

    小贩也不恼，大声反驳道，“那还不是有高人救了我！你们不知道，嘿，一个用刀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也不说话——落地就把他给劈了，那刀里窜出来的气浪‘轰’地一下就把不远处河上的水给劈开了，那水花溅了老高！”

    “那位大侠把我救了，也没和我说话，但他见我在原地哭个不停，还给我拿草叶折了一只蚱蜢给我呢！后来走的时候还给我指了指灯会的方向，我没走两步便被那位谪仙道长捡回去了。可惜我不知道大侠叫什么名字，但估计一定是那个什么浩气盟里的，他们不都是什么仁人义士……”

    李忘生和谢云流此时已经挤出了人群，听那小贩的声音远远传来，又被一阵起哄的声音掩盖，笑着对视一眼。

    “白发道长？”谢云流挑眉笑道。

    “正道刀客？”李忘生扫了一眼谢云流背着的剑，不甘示弱。

    这些年虽然没再见面，但他俩谁不是能将对方的一切细节记得一清二楚的人？早便听出来了那小贩说的正是他二人，时间怕是谢云流上次回中原之后不久。

    李忘生对灯会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对他来说谢云流不在身边，热闹的灯会与平时一样没什么区别，他时不时下山去看一圈也不过是为了怀念一下师兄，想象一番当年对方还是名震天下的四海云流剑——甚至更早些时候，是怎么在元夜的长安城里上蹿下跳，和友人相聚的。至于救人，对他而言更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千篇一律的灯会和顺手一为之事，实在不值得挂心。

    只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还能知道那次灯会自己曾与谢云流擦肩，有过短暂的交集。

    “我还记得。”谢云流略微回忆了一下，“一刀流顶着我名头作乱的一个小子，当时说是冲着灯会去了，我一直在追踪他，把他砍了没多久就传出我弑徒成性的消息，成了剑魔。”

    他道，“我估摸着应当是他的尸体被发现了，还有一刀流那些烦人的东西在里面搅和的事。倒是你，怎么认出我的？”

    “一听便认出来了。”李忘生笑了笑，伸手接过谢云流递过来的面具，扣在了脸上。

    “师兄的性格，我哪里会认错？这些年都道你是东瀛剑魔，可纯阳里那几位被你救了的弟子可不会说谎，你出了那事之后，从来便是这副冷淡傲气不愿意好好说话的样子，该帮的忙却从未落下过。”

    趁着周围没人，李忘生偷偷伸手牵住了谢云流的指尖，凑到他耳边笑道，“更何况，小时候我练剑打不过师兄，难过得掉眼泪，师兄可是用那草叶蚂蚱哄过我的，忘生哪里能忘记这种事？”

    “毕竟——这般难过又丢脸得哭出来的事情，忘生经历得可不多。”

    什么是侠，什么是道？

    谢云流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刀客侠士，但在李忘生眼里，谢云流始终都是那个洒脱随性的少年侠客，心性纯然，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