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直到苏客逍生辰前三天,二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直到晚上入睡前,苏客逍又不请自来。 这回他倒是干脆,从身后掏出一双弯刀,那弯刀形如蛇,扭曲盘绕成一双弯刀之态,握柄处镶嵌一对琉璃珠,在夜色中闪烁着绿光,一看便知是一双极好的刀。 苏客逍看也不看宴与朝,只把刀放在桌上“无极影刃,你不是要看吗?我从藏宝阁拿来了。” 宴与朝的目光被那双蛇形弯刀吸引,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端详那双刀,发现上面果然雕着蛇,鳞片栩栩如生,他赞叹道“果然是好刀。” 苏客逍又道“你既然答应了我陪我生辰,那我必会治好你的寒疾,这双刀……你也一并拿走吧,到时候我和爹说是我送你的。” 宴与朝有些犹豫“你的血,我不会再喝了。” “我知道!”苏客逍提高了声音“我有别的办法。” “你去了藏宝阁吗?”宴与朝想起藏宝阁里的诡异尸体“我那日去没有看到过无极影刃,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爹有个密室,我下去找了一下就找到了。”苏客逍得意洋洋道“你当然不知道。” “那……你没有看到什么别的东西吗?” 苏客逍不明所以“没有啊,就是下面有点黑,还很臭,下次得劝爹喊人来打扫一下了。” 看来苏老爷得知有人进了密室后很快就把那尸体转移了。 宴与朝没有多想,低声道“谢谢。” 苏客逍一直故意不看宴与朝,听见这声道谢,鼻腔里微微哼了一声,有些窃喜“宴五,你如果寒疾好了想去哪里?” “回明教。”宴与朝沉吟了一会,而后又道“也可能会先去苗疆一趟。” 苏客逍不关心他的行程,他只关心眼前这个人的计划中有没有一点关于自己的事,听见宴与朝的话,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哦……那你去吧。” “你如果以后想来找我,可以来明教。”宴与朝听出他话中的落寞。 “我来找你可就不会走了,我会死缠着你不放,成为你闯荡江湖的累赘。” 宴与朝闻言,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苏客逍一面说,一面去瞄宴与朝,发现他有些为难,又道“开玩笑的,对不起。” 似乎没料到苏客逍会突然道歉,宴与朝有些惊愕地抬眼。 “我其实知道我的血会造成这个后果,但我不想你走,我想赌一赌。”苏客逍垂下了眼“对不起。” 听见他的道歉,宴与朝也有些释然,他说“我也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 “嗯……”苏客逍说“所以你容忍我对你做那样的事。” “……”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虚幻的人。”苏客逍说“我知道你叫宴五,我知道你从明教来,别的事一概不知。” “我努力地想了解更多……算了……”苏客逍直视着宴与朝,眉目如画,笑意明媚“能和你这么近已经是我意外之喜了。” “我喜欢你,宴五,我真的喜欢你。” 其实宴与朝一直知道少年的爱意,但他不敢回应。 之后的事宴与朝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苏客逍离去的背影。 枕着艳戮温热的暖意,陷入了一个非常深的睡眠中。 梦中仍是他十六岁时,拿着宴同暮送他的骨笛,大杀四方的样子。 十人死士,皆被种下了死斗蛊,只要一驱动,十人便会开始互相残杀,不死不休。 宴与朝杀得双目赤红,意识不清,只知道站起来,活下去。 耳畔充斥着疼痛的哀嚎,宴与朝在血泊之中杀红了眼,不断驱动着虫笛,从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手中的骨笛,引爆种在同门体内的蛊虫,一面吹奏,鲜血从骨笛淌下来,他在尸体间一双眼决绝而坚定。 他要赢。 到最后,他精心培养的毒虫毒蛇也在这场死斗之中力竭而亡,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他。 可还未等他停下来,面前走来的白发男子在他耳边低语“我要你去江南,灭苏家满门,夺刃……” “你做到了吗?” 灭他满门……我…… 血腥味在鼻腔炸开,是很浓重的铁锈味,就像那日他被丢进血池时闻到的味道一样腥。 宴与朝骤然睁眼,却被眼前一幕惊骇到无法动弹。 血,到处都是血……从房内蔓延到屋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树下,身前是昏过去的苏客逍,还穿着入睡前见到的那身浅白衣袍,他总是穿白,只是这次他的衣袍被血染透,比二人初见时他身上染着的血还多。 宴与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苏客逍好像伤的很重,想带他去看大夫,他慌乱坐起来,却在翻他过来的一瞬间被惊到心脏骤停。 他浑身都是血洞,像被人折磨过一样,脖颈、胸前、腹部,大大小小都是血洞,把他那身白衣都要染成血色,最大的从他的身体心脏位置穿过,掏了一个黑洞,还在不断流着温热的鲜血,浸透衣衫。 “苏客逍!苏客逍!”宴与朝大声喊他的名字,可苏客逍已经面色惨白,没了呼吸。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全是鲜血和皮rou,不知道是扶着他染上的,还是…… 宴与朝不敢想,他心中慌张不已,害怕到极致,脑内空白一片,却还在徒然地摇晃着苏客逍,祈求着这只是一场梦,眼前已经是个血人的少年会突然睁开眼。 因为宴与朝摇晃的力量,少年的手无力从身侧垂了下去,衣袖坠地的一瞬间,一封信从他袖中掉了出来。 字迹工整,血迹斑斑。 宴五亲启。 宴与朝颤着手打开信,但他这双手被血染得太多太多,每拆一下,信上就多染几个指纹,到最后他彻底展开信纸,上面已经沾满了他的血指纹,他想把手擦干净再看这信,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信上说一直知道宴与朝在吃续脉丹,其实苏客逍有这样的药,他从出生起就在吃,药力已经渗透进血液,所以可以救宴与朝,只是为护住心脉,在续脉丹里多添了一物,所以叫火炎金丹。 但是他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决定把火炎金丹给他,让他自行调理,服药不会像喝血一样有副作用。 他说其实自己从来没有羡慕过弟弟,但是遇见宴与朝之后,他开始羡慕了。 如果自己像弟弟一样,可以习武,身强力壮,会不会就不成为累赘。 信是那日吵架后写的,苏客逍写完就日日带在身上,他怕宴五会有一天突然离开,这样不至于最后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一行字被血染得最深,几乎都要看不清墨迹了,但宴与朝依稀能认出,他写: 愿你我二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宴与朝拿着信,看到最后一行,整个人都呆住了,一种悲痛涌上心头,他突然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在地上。 他很难过,非常难过。 他开始后悔自己对苏客逍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他不知道苏客逍是被谁杀的,但是他的右手上犹带血迹,血rou黏连在指尖,真相昭然欲揭。 苏客逍僵硬的手旁,滚落下来着一个空瓶,那里面应该装着信上写的火炎金丹。 他不知道是谁干的,可是为什么那个瓶子会空了?为什么自己嘴里全是续脉丹的味道? 为什么体内那股寒气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宴与朝茫然地伸手,天真的想要帮苏客逍去堵住那个血洞,但当他看见那个血rou模糊的洞时,突然忍不住开始干呕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为什么…… 宴与朝跪在苏客逍尸体前,他不敢触碰那个躺在地上没有生气的少年,脑中一幕幕闪过他曾对自己说的话。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想给你最好的”“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当做朋友”“你是有正义之心的人” 宴与朝喃喃着“不是的、不是的……”一拳砸在地上,指节血rou模糊,他的血rou和手上苏客逍的血rou糅杂在一起,他痛苦地低吼出声,无力地往地面乱砸。 他明明已经不打算替冰魄寒王做那样的事了。 他的脸深埋进阴影中,有泪顺着脸颊留下。 泪水模糊间,他忽然发现,满是血迹的地面上,自己刚刚躺着的地方,有许多血红色的小虫在地上蠕动。 是蛊虫。 为什么还会有蛊虫,为什么?宴与朝突然惊觉,他明明已经把忘忧蛊祛除了,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蛊…… 宴与朝爬起身,想仔细看清,一道惊雷闪过,血泊中的蛊虫被闪电照得分明。 不是忘忧蛊,是一种很常见的蛊,宴与朝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种。 他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跑出去,却被倒在门口小厮的尸体绊倒,发现所经之处全是尸体,死相极其残忍,有的甚至被撕开了身体。 而主房门口,苏老爷和苏夫人倒在那里,全身和苏客逍一样都是血洞,苏老爷的死状极惨,下半身几乎被捣烂了,只剩一团血rou挂在那里。 宴与朝呆在原地。 这些…… 他转身就跑,雷声混着大雨落下,闪电照亮了树下那个一身是血的少年,他就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看起来恬淡宁静,如果不是这一身血rou模糊…… 宴与朝也是一身的血,大雨倾盆而下,他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他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下去,血腥气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减淡,反而更加浓烈。 他脑中很乱,屋里无极影刃还在桌上,还是苏客逍亲手放在那里的,宴与朝怎么也无法相信,明明几个时辰还在和他说话的人,明明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辰了,他知道少年的期待,他也知道少年对他的一腔喜欢。 可是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回应过少年。 甚至,他都不知道最后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会不会是他因为体内的蛊虫失去了控制,把苏家所有人,包括苏客逍,都残忍杀害…… 那苏客逍临死前会在想什么呢? 宴与朝不敢再想,他的视线被雨水冲的模糊,冷的雨水和暖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他睁不开眼。 手上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他握着无极影刃,怔愣许久,最后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苏客逍的尸体扶起来,轻柔地横抱起来,足下使力,明教的金虹击殿在夜色中穿梭。 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 很多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很难冷静下来,他飞了很远很远,臂弯中的苏客逍被雨水浸得很重很重,血染了他一身,浓厚的腥气让宴与朝有些哽咽。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走苏客逍,但是他想,那样冰冷全是尸骸的苏宅,他一定会很害怕吧。 最后他飞到那处树林,他们保护老乞丐的那处树林深处,宴与朝淋着大雨,用无极影刃劈开一处土坑,挖得很深很深,最后他把苏客逍小心翼翼放了进去,把无极影刃也放在他的身侧,然后从胸前把艳戮掏出,塞进了少年胸前的血洞里。 希望这点暖意,能让少年黄泉路上不那么冰冷。 最后他跪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把混杂着雨水的稀泥填进坑里,将苏客逍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