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丹杏 50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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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辨机关上门,绕室疾走。卓天雄抱着肩膀在旁看着,过了半晌道:「刘夫子,现在还有什幺计策?」 刘辨机颓然坐在椅中,喃喃道:「听天由命,听天由命……」 卓天雄狠狠笑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刘辨机浑身一震,下死眼盯着他。 「还用盘算?!白婊子死不认罪,把案子揭了个底儿掉;姓薛的婊子装疯卖傻,把供词搅成一盆烂糨糊;姓裴的虽然听话,但何清河岂是好骗的?要不了两下,就漏了馅。还留在这里,非等姓何的把咱们一锅烩了吗?」 刘辨机怔怔道:「这一回真是山穷水尽了……」 「不见得。」说着堂后走出一个人。 「天羽!」两人彷佛捞到救命的稻草,连忙起身迎上。 孙天羽神情凝重,「我回来已经一个时辰,里面的动静我也约略听见了。先说三桩事——一个是白莲教已被剿平,除红阳真人薛玉英潜逃待捕以外,其它逆匪都被一网擒尽。」 这是桩大事。反乱既平,马上就该结案了。 「第二桩,两广等六省府县联名上书,请旨给督抚大人,封德明封公公立生祠。」 「第三桩,豺狼坡监狱缴获白莲教逆匪密件,各府按件捕拿逆匪一百余名,经查确实无误。此案列为军功之后,为刑名大功,已上报朝廷。」 刘辨机合什道:「佛祖保佑!」 孙天羽笑道:「卓二哥,不用急着走了吧。」 卓天雄笑道:「果然是喜事。不过眼下就有个大理寺右丞在狱里查案,连鲍横也被拿了,说不定等恩赏下来,咱们就都在囚牢里谢恩了。」 「拿了鲍横正好。」孙天羽心里对鲍横恨极,脸上却不动声色,「私jian女犯终究遮掩不住,就让他来顶缸。」 卓天雄道:「那白雪莲要攀咬起来呢?别忘了,那婊子咱们都没少弄。想跟鲍横撕掳开来,只怕不容易吧。」 孙天羽心知肚明,白雪莲最恨的除了阎罗望多半就是自己。能叫他死,绝不会让他活。他反复掂量,最后道:「刘夫子,卓二哥,咱们来合计一下。这案子正经来说,拿到的逆匪是薛霜灵,书信也是在她身上搜出来的。只是因为薛霜灵检举白孝儒父女通匪,我们才捕拿了白氏父女。 「审讯之下,白孝儒已经认罪,我们也依此呈文。如今查出白氏父女有冤枉之疑,也是因为薛霜灵诬陷。我们将功折罪,记个贪功急事,失察有误的过错也就完了——这样可成?」 刘卓两人都不以为然,「这次我们已将白雪莲得罪到死处,她若无罪脱身,咱们后半辈子甭想睡一个好觉。」 这里面的利害,孙天羽也是知道。但回来时他想了一路,动了给白家脱罪的心思,到时大大方方把玉莲娶过门,连丈母娘一并养着,有谁说个不字?何况丹娘玉莲都怀了他的孩子,经不起牢狱之灾。白雪莲就是再恨他,瞧在母妹加上她们肚里孩子的面子上,说不定也会放他一马。但此着太险,谁也不知道白雪莲心意如何。 孙天羽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两位说的是。就依你们,跟白雪莲死抗到底。」 他想起少年时随师傅游经徽州,看到那只悬在旗杆上的四尺溜金算盘,两旁缀着白幌,写着「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孙天羽虽算得仔细,但杏花村一事,却让他梦想全消。女人这东西就如草纸,被别人用过就不值钱了。玉莲和丹娘,他一个都不娶。 孙天羽虽然说得笃定,刘辨机还是不放心,毕竟这里现坐着一个何清河,于是问道:「不知孙兄此行……」 孙天羽微笑着抬起手,「不必担心,晚些便知道了。」 狱正厅后堂内,随从递上茶水,何清河喝了一口,温言道:「白雪莲,你说自己下山是为广东总捕吴大彪送信,那幺书信何在?」 白雪莲咬了咬牙,「那是本门密卷,民女被骗入狱中,密卷也丢失了。」 「嗯,你说你们父女与薛霜灵素不相识,为何会连手与狱卒冲突?」 「那班狱卒欺人太甚,调戏我娘,即使别处撞见,民女也同样不会坐视。」 「如此说来,薛霜灵也是激于义愤。那她为何指认你会同党呢?」 「大人明鉴,当时民女身为捕快,薛霜灵被擒时被狱卒挑拨,以为是民女设计将她捉住,因此才攀咬我父女二人为白莲教逆匪。」 何清河忽然道:「若你知道薛霜灵实为白莲教逆匪,会捉拿她归案吗?」 白雪莲沉默了一会儿,「若在当时,我会的。」 「如今呢?」 白雪莲淡淡道:「民女如今已经不是捕快。」 何清河点了点头,「阎罗望何以会为你所擒?劫持主官后又为何不走?」 「民女不堪受辱才劫持阎某,只为自保,并没有打算越狱,否则——」白雪莲两手一撑,镶铁的木制手枷,格的一声裂开。 后面的年轻人立刻踏前,挡在何清河身前。 「不用惊慌。」何清河屏退随从,叹道:「你如此功夫,却在狱里……」他打量着她,停口没有再往下说。 白雪莲的泪水打湿了睫毛,「白雪莲死不足惜,只是我若脱身,我娘、我meimei、弟弟,还有我死去的爹爹都不免含冤。可最新222。0㎡恨那班狱卒无耻,借着探狱,将我娘逼jian了……」 何清河慢慢道:「妇人失身,原有不得已处。既然忍辱失贞,往后在佛前忏悔终身也就是了。」 白雪莲凄然笑道:「若能报得大仇,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何清河虽然平和,但是对忠孝节烈看得极重,劝白雪莲母女出家已经是宽纵了,见白雪莲心有死志,当下也不劝阻。起身道:「稍后本官再开堂审理。你好自为之吧。」 再次升堂已经是酉末时分,狱正厅内挂起灯笼,案上也掌了灯。何清河眼睛本被熏坏了,眼泪越流越多,只好闭上一只眼,用帕子捂着道:「裴青玉,你的供词还有何要说的吗?」 玉娘战战兢兢道:「没……没有了。」 何清河咳了一声,「本官且问你,你何以知道白孝儒与白莲教勾结?」 「白孝儒跟白莲教……真人原是认识的……」玉娘偷偷去看刘辨机,却看见孙天羽含笑望着她,不由身子一颤,「因此给子女起名时,以白莲为名,将……那个真人名字的三个字嵌在其中。」 「这是你猜度的,还是有人为证?」 玉娘犹豫片刻,「是姐夫告诉我的。」 何清河拿起卷宗,「据你所供生辰,白孝儒长女出生时,你年仅十三,白孝儒为何会告诉你这些?」 「是……后来告诉我的。」 「那白孝儒为何会告诉你?」 玉娘嗫嚅着答不上来。孙天羽踏前一步,单膝跪倒,「禀大人,裴青玉与白孝儒原有私情。此是交欢之余的闲话,裴犯羞于启齿。」 玉娘涨红了脸,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何清河泪眼模糊地看着孙天羽,「你是何人啊?」 「卑职孙天羽,乃豺狼坡大牢狱卒。此案由卑职经手,深悉内情。未经大人允许擅自开口,请大人治罪。」 「唔。倒是个有担当的汉子。站起来说话吧。」何清河萧索的白发在灯光里微微晃动,似乎已经倦得很了。他勉强打起精神,「这也是裴犯的供述吗?」 「正是。因事关妇人名节,又与案情无关,卑职并未录入裴犯供述之中。」 「裴青玉,他说的可是实情?」 玉娘低声应道:「是。」 「本官再问你,案发时你在何处?」 「罗霄山。」 「那你何时,因何入狱?」 「上个月,罪妇来看望家姊……被捕入狱。」 「谁捕的你?」 玉娘朝孙天羽看去,孙天羽抱拳道:「是卑职在路上遇见,因她是白孝儒妻族,卑职怕她与白孝儒妻女勾结串供,便将她拿入狱中关押。」 何清河点头道:「你怕的有理。我问你,裴青玉可是独自而来吗?」 孙天羽心中叫糟,硬着头皮道:「裴犯当时独自一人。」 「有人随行吗?」 「卑职并未见到。」 「裴青玉,你是自己来的吗?」 裴青玉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才应了声,「是。」 何清河叹了口气,「罗霄山离此数百里,你一介女流,又是缠过足的,一个人怎能来此?」 孙天羽道:「回大人,白雪莲当时也是一人返家。」 「喔?裴青玉也练过武功幺?」何清河用帕子捂着眼,又道:「裴青玉,你来时可知此案?」 「知,知道。」 「那幺你为何敢来?」 「罪妇只想看一眼,就走的。」 何清河又转开话题,「你这次见着白英莲时,他有多高了?」 玉娘上次见着英莲,他刚满周岁,只好大致比了个六七岁孩子的高度。 白雪莲忍不住道:「胡扯!英莲比一般孩子生得要高。」 裴青玉不知所措地收了手。 何清河道:「本官再来问你。白雪莲与白莲教勾结,你可知情?」 玉娘犹豫着点了点头。 「白雪莲与哪个逆匪勾结勾结?」 「是她。」裴青玉指向一旁的薛霜灵。 「什幺时候?」 「过年的时候。」 何清河问的随意,似乎对她的答复也不甚在意,随口道:「几个人?」 「她一个。」 「住了多久?」 「一两天。」 「此前见过幺?」 「没有。」 「是谁让你这幺说的?」 玉娘下意识地朝刘辨机看去。 何清河双目一睁,冷喝道:「拿下!」 两名衙役应声把刘辨机拖出来,用绳子捆上。刘辨机猝不及防下,顿时面无血色,颤声叫道:「冤,冤枉啊……」 孙天羽本想出面把水搅混,拖延时间,这会儿才知道这糟老头子着实不好对付。思索间,只听何清河淡淡道:「裴青玉,本官再问你,白孝儒、白雪莲父女与白莲教勾结之情,你可知情?」 玉娘怔了一会儿,突然一下子瘫软在地,哭泣道:「大人饶命,妾身什幺都不知道……」 「那你为何作出伪供?」 「是他们逼我说的……」 「可是用刑拷打了幺?」 玉娘嚎啕痛哭道:「他们说,若妾身不说,就让妾身跟……跟那儿骡……」 何清河脸色一变,狠狠盯了刘辨机一眼,「再说你是如何入狱的?」 「是他……」玉娘指着孙天羽哭道:「他杀了妾身随行的人,把妾身拘在山里jian了四日,才送到狱中,让妾身服侍狱里的男人。」 白雪莲怒道:「孙天羽!你不要脸!」 何清河手一挥,「拿下!」 两名衙役拽住孙天羽的手臂,却被他「啪」的甩开。 「何大人!你如此断案,难以服人!」 「哦?你有何话说?」 「本狱截获白莲教密信是真,拿住了白莲教逆匪是真,薛犯供词,白孝儒口供,都有指印为证,件件是真!大人为何听信一面之辞,就要捕拿我等?」 何清河放下手帕,带着几分不屑冷冷看着孙天羽,半晌道:「好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刁吏。拿证物来!」 随从取出一撂卷宗,摊开来逐一摆在案上。 「这是你们呈给各部司的白孝儒供词原档,一共六份。上面都有白孝儒的指印。若是一份,也许能瞒过我去。可惜这六份档案,带上你狱中的一份,就揭出你豺狼坡监狱上下勾连,诬陷良民,草菅人命的一桩大案!」 何清河将手中一直翻阅的那份卷宗掷到案上,「看到了吗?这七份卷宗共有一百二十六个指印,全为右手食指,同一卷宗中指印参差不齐,横竖不一,甚至有几枚指印上下颠倒!岂是一个认罪之人亲手所按?再看这印痕形状,纹路深浅宽细——若你们先备好卷宗,在白孝儒死时立刻取下指印,说不定能瞒过我去。 「可惜你们手段虽然狠辣,行事却草率可笑,这七份卷宗边抄边印,耗费了至少一个时辰。寻常尸体半个时辰便出现尸僵,这一百二十六个指印正清楚显出白孝儒指痕由软而硬,分明是死后盗取指印!」 「再看这一份供词,」何清河不屑地摆了摆手,「以姓名入罪,本司闻所未闻。何况薛玉英原名薛长峰,起事之前方才改名,何以十余年前白孝儒就将其姓名嵌入子女名内?如此荒唐可笑,还敢拿来献丑?」 「薛长峰改名一事,本是白莲教机密,尔等不知也情有可原。但这供词情节错漏百出——白孝儒若是以开店为名为白莲教传递消息,选此僻处,岂非欲盖弥彰?尔等区区狱卒,何来捕盗之权?若是先探出杏花村有谋逆行为,何不禀知县衙?况且若是此前查有情弊,为何文中只字不提?再则白雪莲身为刑部捕盗司捕快,武功高尔等十倍,如确为逆匪,为何束手就擒?」 「更有一桩潜漏了马脚,若白家果真为匪,因何不将白孝儒之妻裴丹杏,次女白玉莲系狱?即使她们母女乃弱质女流,难行远路,不怕其逃亡,为何不怕白莲教逆匪前来探问端倪?况且这山中过往客商尽多,究竟是不怕她们传递消息,还是知道她们根本就无从勾结匪人,只能由尔等肆逞yin欲?」 旁边的宁远知县、三班衙役,连同被拿的狱卒、白雪莲、薛霜灵、玉娘都听得目眩神驰,连身在其中的白雪莲也听得如同作梦一样,头一次知道这里面还有如此多的内幕。 孙天羽原以为此案已经做得足够周密,没想到被何清河一一戳穿,竟是满纸疏漏。在何清河的辞锋下,任他自以为巧舌如簧,此时也无只言片辞以对。何清河说到一半他已经汗流浃背,等何清河说完,孙天羽仅有的勇气也荡然无存,只觉自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了衣裳,羞愧得无地自容。 何清河一拍公案,咆哮道:「孙天羽!你贪图白孝儒妻女美色,勾结同僚,陷害良善,逼jian裴氏,骗jian白女……如此衣冠禽兽,你还有何话说!还不给我跪下!」 孙天羽身子一晃,又死死地忍住了。他口中涌出一股苦水,彷佛是胆汁的味道。他咬紧牙关,将苦水咽了下去,像木头般僵硬地立在堂中。 何清河气极反笑,「好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硬汉。」他举起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厉声道:「来人啊!带裴氏出来!」 孙天羽心里像被人捅了一刀,疼得扭曲起来。 后堂一个女子如在梦里,怔怔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孙天羽面前,彷佛不认识般,细细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丝惊讶,一些不信,一些鄙夷,一点犹豫,一缕柔情,一分温存的爱意,的则是茫然。接着她身子一软,像殒落的花瓣般倒在地上。 「丹娘!」孙天羽跪到地上,用力抱紧她香软的身体。 「别碰我娘!」白雪莲拉开孙天羽的手臂,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 孙天羽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却不闪避,抚着丹娘冰凉的面孔,嘶声叫道:「丹娘!杏儿!」他口中血沫飞溅出来,沾在丹娘洁白的粉颊上,犹如未化开的胭脂。 「住手!」 何清河喝止白雪莲,不屑地看了孙天羽一眼,冷冷道:「小人!」 旁边的知县早已是目瞪口呆,半晌才口吃地道:「还不,还不——拿下!」 「不忙。他已经是待死的囚犯,何必着急。」何清河冷冷道:「孙天羽,本官且问你,你可知罪吗?」 孙天羽张了张口,慢慢低下头颅。 「等等……」一个女子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