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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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行芷走到能望见那排房屋时,天色已暗沉了。初冬不算太冷,这片集资房的户型狭小,各家的厨房都在面向学校的这面,灶台旁边的两扇平开窗,这会儿已经鲜有热气透出来。 她原打算再在江边捱会儿,便推脱周五放学得晚,回家时间不一定。顾蘅早先应了,这会儿又叫她回来,大约是有事。 她抬头扫了眼六楼,厨房没人,只有客厅透来的光,让窗户比周遭亮些。 顾蘅没做饭。 「你迷路了?」下午那个女人问她。 顾行芷呵出口气,清淡的白雾在视野中升腾起来,她又想起了前几日的梦。 …… 一个城郊的客运站,车次少,只有一个窗口开启,人群都挤在这列。顾行芷站在中央,不知道要去哪里,也忘了怎么来的,她身上没带行李,只荷包里揣了几张现钞。 她打算出去,周围的吵嚷让人心生烦闷。 转头就看见一个高挑的陌生女人,候在门口糖炒板栗的小摊旁。 戴了圈黑纱遮面的顶帽,身穿一袭光泽熠熠的黑裙,外披件墨绿大衣,正斜斜地靠在候车厅大门的立柱上,对正舀栗子的老板说,「不用封口,现下吃的。」 这样光鲜的身影在县城不多见,顾行芷的目光分了女人背影一秒。她正欲擦肩经过时,女人伸出藕白的小臂拦着她,手上提着袋糖炒栗子。 「刚出锅的。」 顾行芷顿了下,并没有转头去答。是道入耳但陌生的声音。 女人走到她面前,放下擎着的一管口红,「怎么不回家?」 顾行芷抬眼,只有一截雪白的下巴,但她感到了面纱后的兴味,「我们认——」 女人拧了下她的耳根,问道:「还是说,你迷路了?」 …… 顾行芷走到四楼了,楼道被人扔了些废弃家具,堆叠起来也快到顶。她和顾蘅搬到麓孔后就住在这幢九十年代的旧房里,只有七层,一层两户,楼道里是老式的菱形格花窗。 声控灯坏了,没有居委,也没有物业,灯就这么坏了大半年,耷拉在两扇相对的房门中间,偶尔发出喑哑的电流声。 外边的光投进来在阶梯上形成忽明忽暗的格子,再合上家具的剪影,看起来像不可名状的怪物。顾行芷两世活了近半百年,唯一不变的还是怕黑。她压下心头的怯意,抬脚两步三阶跑到六楼敲门。 顾蘅来给她开了门,看着顾行芷有些微喘,笑道:「都快高中毕业了,胆还这么小。」 顾行芷微恼,走到沙发坐下喝了半杯水,才嗔道:「那你不下来接我!」 面前看着她浅笑的人没辩驳,等她稍平复了呼吸,才开口,「是有事,才叫你回来。」 顾行芷又想起了下午的女人,和梦里一样的打扮。 顾蘅也不待她回复,从茶几上拿起一叠文件,「我们要搬家了,阿芷。」 顾行芷回神了,看着不似玩笑的顾蘅,「我快高考了。」 「你的户籍还在上海,要回去考试的。」 顾蘅走过来揉了下顾行芷的脑袋,「而且,我工作被调过去了。」 …… 上海。顾行芷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十年。 顾行芷对上海没什么印象,前十年间脑袋里永远是昏昏沉沉的前世影像,一叠又一叠闪过,始终抓不住。在平淡的时光里间或涌上来,细探又像泡沫样散了。 顾行芷从未纠结过所谓「前世今生」,只像外人样偶尔想起那些片段,却不当作自己的。 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很难和大地建立起联系,只有偶尔夜行在无人的街道上时,那些琐碎的片段才会顺着风飘来。 顾蘅大她六岁,自顾行芷有记忆起,顾蘅已经担起大多家里的重担了。 顾川早年在海南闯荡,攒了笔财富,说不上多,在上海买房绰绰有余。家里两个小孩和妻子眼巴巴等着新家时,顾川拿所有的钱买了辆车。 如果天佑顾家,大抵在外漂泊的商人靠着豪车和倜傥的身条装点,再配上副好口舌,生意能更上层楼。 可天不总如人愿。 顾蘅带着小行芷在手术室外等候时,家里年长的女人已经消失了。到底没太绝情,给三人留下了五十万,给十四岁的顾蘅,八岁的顾行芷,和至今昏迷不醒的顾川。 顾川出了车祸,车上三人,只他活了下来。 顾蘅买了轮椅,推着痴傻的顾川,转头对顾行芷说,「回家了,阿芷。」 顾川的下半身瘫痪了,颅骨被撞瘪了一大块,从正面望去好像被生生一刀切断。顾行芷记忆中那个英俊的男人现在已经没法自觉闭上嘴唇,只能任口水流到领口。顾川也失去了大多数记忆,智力回到了幼童水平。他只在需要吃饭和上厕所时呼叫几声,但偶尔也能听到细细的呜咽。 是顾川妻子的名字。只身远嫁异国的女人,又离开这里了。 顾行芷不知道十几岁的顾蘅是怎么抗下来的。 顾蘅的负担在两年后减轻了大半,半夜起身的顾川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头磕在床沿上。那天是除夕后不久,顾蘅给他备了几杯酒,原想着让他好入睡一点。 顾川一晚都没呼救,等第二天被发现时,鼻息已经没了。 顾蘅把上海的房子出租了,家里几乎没有行李可以收拾,房客是顾川生前朋友介绍的熟人,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也偷偷抹泪。顾川几乎不和任何亲朋好友联系,有人相助已经难得。 顾蘅拿起合同,对着大人点了点头,「那么房租每年上涨8%,谢谢叔叔照顾了。」 顾行芷不知道顾蘅是怎么选中麓孔的,等到真正在客车上看着身后的城市越来越远时,她却感到一股极淡的凉意。 她和顾蘅都太冷静了。 顾行芷不能解释这种感受,就像她看着顾川死后平静的面容,和正在一点点消逝的上海,本该难过。好像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你该承受这些悲痛,她却飘荡得越来越高,而底下的顾行芷面无表情地看着至亲逝去。 她转身埋进顾蘅怀里,顾蘅没说话,轻轻地抱过她。